大雪从燕珂进宫那会儿下到现在,地上虽还没积雪,但青冈地砖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沾湿。
朝莲目光不经意往这边一扫,一眼就看到披着红色斗篷站在路边的燕珂,她身后是一株开得正盛的寒梅,傲立在枝头的花骨朵顶着一簇薄雪,鲜艳欲滴,却不及树下的她半分好颜色。
燕珂的视线跟朝莲撞上,一人神色清冷如故,一人眼中平淡无波,仿佛是两个素不相识之人。
紫袍老者又跟朝莲说了什么,朝莲侧过头去回话,燕珂也收回了视线,跟那带路的宫女一样垂眸看自己脚尖。
朝莲从她身旁走过时候,似乎是在回答紫袍老者,一句音色清冷的“也好”传入燕珂耳膜,仿佛是一朵雪花飘入了耳蜗。
真是好听的声音。
跟初见时一样。
燕珂唇角弯弯,眼中多了些许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只不过最后通通变成了释然。
也好,只当曾经的喜欢都是年少时的荒唐罢。
带路的宫女没发现燕珂的神色变化,在朝莲一行人走远之后才道:“看样子国师跟文少师他们是去御书房那边,太子殿下也该选伴读了。”
燕珂知道宫女这话是在说给自己听。
成为太子伴读,不仅意味着天家的恩宠,将来也会是太子近臣。
她三弟燕钰跟太子年纪相仿,如今正在国子监念书,十有八九会被选为太子伴读。
*
“兵部此番在征集粮草上虽有失责,但李太傅若执意要保,兵部尚书暂时怕是拉不下马来……”文绍棠一面走一面同朝莲说,久未听见朝莲回话,不由得抬眼看他:“国师?”
朝莲回过神,平淡道了句:“这大昭的江山,还姓沈。”
语言再温和不过,却让文绍棠这在朝为官数十载的人都有几分不寒而栗。
是了,李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再盘根错杂又如何,但李太傅年事已高,圣上却正值壮年,太子仁爱敦厚,甚得民心,等李太傅百年之后,李家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这么一想,文绍棠觉得绊倒李太傅一党不过早晚的事,他宽心道:“看样子东宫近日会有喜事发生了。”
朝莲侧目,飞雪落在他银白的发丝上,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是雪花白,还是他的发丝更白,“此话怎讲?”
文绍棠笑呵呵道:“方才路口遇到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她身边的小姑娘应当是哪位大臣家中的千金。皇后娘娘能让身边的大宫女亲自给那小姑娘带路,约莫那位就是准太子妃了。”
文绍棠不认得燕珂,只当她是哪位大臣的女儿。
朝莲下意识想起了方才碰面时,燕珂那双半分波澜没有的眼。
她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心口像是突然生了一根软软的小刺,不疼,可莫名的不舒服。
“文少师,皇家的事,没有铁板上钉钉,莫要妄议。”他语气中少了温和,多了几分冷淡。
文绍棠自知失言,可这般被朝莲训斥还是第一回,一时间有些讪讪的:“国师教训得是。”
***
永寿宫。
皇后身边的宫女把燕珂带到永寿宫便先行回去了,临走前欲言又止:“郡主不妨劝劝太后,让太后安享晚年,陛下和娘娘一直都想尽份孝心。”
燕珂觉得宫女这话有些奇怪,但不等她问,宫女已经转身离去了。
永寿宫门前的老嬷嬷约莫是一早就候在这里的,见了燕珂,上前屈膝行礼后便道了句:“郡主随老奴来。”
燕珂注意到老嬷嬷身上的料子已经半旧了,身上除了头上那根簪子是翡翠的,竟再无半点首饰。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莫非太后在宫中过得不好?
思级方才那宫女的话,又觉得只怕事情不是她看到的这么简单。
进了永寿宫的大门,燕珂发现里面委实不像一朝太后的居处。
院子里除了墙角种的一株腊梅,再无别的花木,花圃中倒是被打扫得极为干净,种了不少的萝卜白菜。
一个圆脸宫女正在打扫院子,她衣裙素净,看着只是个低等宫女,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怕老嬷嬷,看到燕珂,还笑着问老嬷嬷:“嬷嬷,这就是郡主吧?长得可真好看,跟那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
老嬷嬷笑斥一声:“马屁精,太后在内殿么?”
宫女笑嘻嘻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太后娘娘在小厨房,说今日要亲自下厨。”
老嬷嬷便带着燕珂往小厨房去了。
路过大殿时候,燕珂看到殿中牵了一排细绳,绳上挂着菜干、萝卜干,她心中说不出的怪异。
小厨房的烟囱里冒着黑烟,燕珂从门口望进去,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着素衣的老妇在灶台上忙碌,灶门处守着一个小宫女看火。
老妇两鬓斑白,但看起来气色不错,精神头儿也好,炒菜的动作娴熟利落,看样子平日里没少下厨。
大抵是血脉亲情使然,燕珂下意识开口唤了声:“姑奶奶。”
“娘娘,郡主来了。”老嬷嬷随后开口。
老妇闻言抬头往门口望了一眼,眼泪竟一下子从眼眶漫了出来,她揩揩眼角,笑得合不拢嘴:“珂丫头先坐会儿,红烧排骨马上就要出锅了。”
语气平淡得好似寻常人家家中的长辈,燕珂心中有个柔软角落被轻轻触动。
在西北的时候,燕珂母妃偶尔也喜欢亲自下厨做些好吃的,燕珂莫名地把太后炒菜的身影跟她母妃重合起来。
老嬷嬷给燕珂搬了把椅子,让她坐在厨房外面等着。
她却直接进了厨房,接替了小宫女烧火的活儿,她并非娇生惯养长大,以前王妃做饭的时候,也常让她进厨房搭把手。
太后见燕珂的举动,眼神柔和了几分,嘴上却道:“让似锦看火,你这一身衣裳弄脏了,回头出宫叫人笑话。”
燕珂用火钳子把灶中的柴火拨了拨,让火燃得更旺,“不碍事。”
太后转身去橱柜里拿盘子,问燕珂:“在京城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只是西北更自在些。”燕珂答。
明明是十多年没见过的亲人,燕珂甚至对这位燕家姑奶奶半点印象也没有,可就是觉得亲近,连带说话也没什么距离感。
太后把排骨起锅,闻言道:“自在好,你瞧着这宫墙虽好看,可一层又一层的,能把人困死在里头。”
雪下得大,宫墙墙头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仿佛曾经容颜妍丽的美人也在岁月之中白了头。
排骨上桌了,老嬷嬷和之前看火的宫女把其他热在灶上的菜也端到了前厅。
太后招呼着燕珂坐下用饭,“我这儿简陋,将就着吃个便饭吧。”
桌上的菜式虽然简单,但看得出都是花了心思的。
燕珂道:“姑奶奶亲自下的厨,这一桌可是山珍海味也比不得的。”
她知晓太后对先帝的恨,刻意没用“太后”这个敬称。
“油嘴滑舌,也不知是像了谁。”太后摇头失笑,用公筷给燕珂夹了一块排骨:“尝尝这排骨。”
从进永寿宫到现在,燕珂看到的下人不过一个老嬷嬷,两个小宫女,她踌躇了片刻,还是道:“姑奶奶,外边院子里的菜都是您自己种的?”
“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好歹还能打发时间。”太后道:“桌子上这些菜,除了排骨是似锦一早去御膳房领的,其余的都是老婆子自己种的。”
太后知道燕珂想说什么,她道:“皇帝跟皇后都是有孝心的,这些年也往永寿宫送了不少伺候的人过来,不过都被我撵回去了。当年燕家出事,我在冷宫便是这样过来的,早已习惯了。这辈子在这宫墙之内,着华衣羽裳也好,穿素衣布衫也罢,不都是做笼中鸟么?如今这般,反倒自在些,这日子啊,平平淡淡才是真。”
“咱们燕家女儿,就不适合这囚笼一般的宫阙,珂丫头,你明白姑奶奶的话吗?”
“我明白的。”
***
燕珂进宫路上遇刺的消息一早就传回了燕府,荆姨当即另派了一辆马车来宫门处等着。
出宫之后,燕珂乘的就是燕家的马车,只不过这一路,她都很沉默。
云雀还以为是燕珂在宫中被人为难了,问:“郡主似有烦心事。”
燕珂摇了一下头:“见了姑奶奶,有些替姑奶奶难受罢了。”
燕家姑奶奶这一生的好光景,都葬在那九重宫阙之中了。
她心中烦闷掀开车帘想吹吹冷风,这才发现大街上都已经积下指厚的一层雪,马车跑过的地方,留下两排深深的车辙印。
燕珂抬头看天,天灰蒙蒙的,大雪柳絮般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的往下坠。
云雀道:“这雪约莫要下个三五日才得停了。”
燕珂想起之前卫华琼说的下雪了去城郊梅林,当即吩咐车夫:“去马市。”
因着今日突然下大雪,来马市这边人比往常少了许多。
燕家的马车华贵大气,一驶入市集,马贩子们就盯上了,纷纷吆喝起来。
“贵人,瞧瞧我这匹马,脚程耐力那是相当的好,纯种的大宛马!”
“我的马好,京城大户人家家中的马都是从我这儿买的!”
……
车夫赶着马车在马市转了一圈,燕珂都没看到一匹合心意的马,败兴正准备回府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快让开!我的马受惊了!”
一匹狮子骢横冲直撞跑过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避开。
马背上是个身着鹅黄缎袄的小姑娘,显然她是在买马时挑了一匹烈马,试骑就出了意外,眼下她已经拉不住缰绳,整个人也快被甩下马背去。
燕珂坐在马车中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的意思,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就该长点教训。
狮子骢后面紧跟着一群骑马追上来的家仆,家仆们都惊慌叫着县主。
县主?
在京城里能被叫县主的可只有定南侯府那位。
她要是不小心给摔死了,太子妃的位置可咋办?
燕珂腾的一下坐起来,掀开车帘就往外走,随便翻上一匹马,一夹马腹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