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宋清瑶。”关筱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表,掰着指头数,“三、二、一!”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响起。
讲台上,物理老师把用了大半截的粉笔扔回粉笔盒里,拍了拍手,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讲桌上的卷子,“今天的课就到这儿,回去记得把卷子写了,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你们也别一天到晚就想着玩,多看看书。”
“好。”
下面响起懒懒散散的回应,夹杂着收拾书包的哗啦声。
宋清瑶刚把书包拉链拉上,就被关筱梦挽住胳膊往外带,“快点走啦,待会儿赶不上公交车。”
临近期中,宋清瑶和关筱梦约着打算到书店买些参考书看。
圳南的商业中心在新建区,两个人飞奔出校园,正好赶上将要出发的公交车,正值放学,车上摩肩接踵的挤,宋清瑶和关筱梦两个人站在上行车口,紧紧地扒着扶手维持平衡。
一个个站点下来,车内空间逐渐宽敞,十多分钟后,公交车稳稳地停在了目的地,关筱梦挽着宋清瑶的胳膊蹦蹦跳跳地下车。
重来一世,如今的圳南不像六年后,密集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处处都是现代化冷冰冰的装饰,现在的圳南,楼房不算太高,道路不算太挤,街边店铺琳琅满目,来往行人脚步轻缓而惬意。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陌生又熟悉的新鲜感。
关筱梦拉着宋清瑶在路边一家报刊亭停下脚步。
“不是去书店吗?”
关筱梦搓着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子上摆的花花绿绿的杂志周刊,“哎呀,不都是卖书的嘛,本质都一样啦,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
她叉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懂不懂?”
宋清瑶摸了摸鼻尖,小节不小节的她不知道,但如果她没感觉错的话,她应该是被这厮给骗了。
“瑶瑶,这里居然有这本书。”关筱梦亮着星星眼给她安利,“我告诉你,这本可好看了,我欧阳枭简直是人间理想……”
宋清瑶瞄了一眼书封——《总裁的契约小娇妻》。
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关筱梦絮絮叨叨地跟她讲着书里主人公感天地,泣鬼神的虐恋情深,顾及她的满腔热忱,宋清瑶最后无奈付钱收了她的安利。
“关筱梦,你说这么长时间,不渴吗?”
关筱梦舔舔唇,是有些渴,当即就挽住她的胳膊到了路边一家奶茶店里,她要了一杯红茶。
“一杯柠檬水。”
宋清瑶正翻着钱包,胳膊突然被关筱梦晃了下,“瑶瑶,你看那个是不是容砚。”
宋清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容砚,不过一晃,他身影就消失在了马路对面的车流间。
视线缓缓上移,触及到“第三人民医院”几个大字,宋清瑶心里咯噔一下。
容砚为什么要去医院?他又受伤了吗?
宋清瑶不自觉地联想到了上次梁思杰那几个小混混找他麻烦,还有上上次他满头是血的情形。
“不好意思,柠檬水不要了——筱梦,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跑出去了。
“同学,你的红茶。”
关筱梦接过东西,牙齿厮磨着吸管,面色不豫。
重色轻友,重男轻女的家伙,下次再也不要跟她一起玩了!
——
“容砚。”
宋清瑶一路狂奔,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追上了他。
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杂乱,但容砚还是很好地捕捉到了她的轻唤,他循声回头,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点点惊诧。
她怎么在这?
宋清瑶上前认真打量着他身体各处,“容砚,你又受伤了吗?为什么会来医院?”
头顶灯影绰绰,少年下颌线凌厉,唇色偏淡,容砚垂眸看着她,眉宇间的淡漠一寸寸碎裂,里面填满了轻柔的光。
她这是……在关心他?
“我没受伤,是成奶奶。”
成奶奶?成昊的奶奶。
宋清瑶心下稍安。
“那你现在是去陪床?”
容砚抿抿唇,喉咙里发出一道轻嗯声。
“哦,对了。”宋清瑶突然想起一件事,拉开书包低头翻找着东西。
容砚垂眸,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书包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触及到某样东西,微滞两秒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这个。”宋清瑶翻出一个牛皮封的笔记本,递给他,“这是你请假这几天各科老师讲课的知识点,我特意借王姿的笔记抄的,马上就要期中考了,容砚,你要加油呀!”
“好。”容砚轻弯了下唇,接过那本封面涂鸦了卡通小猫的笔记本。
宋清瑶眨了眨眼,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容砚刚才……是笑了吧?
宋清瑶抿抿唇,目光飘忽下移,浅棕色的牛皮纸面衬得他指节白皙,泛着淡淡冷光。
原来……他喜欢学习啊,那这样的话,她以后可要多抄知识点给他。
唇角梨涡陷下,宋清瑶开心到心里小人转圈圈,她好像无意间知道了靠近容砚的捷径。
“容砚,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看成奶奶吗?”
宋清瑶也只是通过前世成昊的只言片语听说过这位和善的老人家,容砚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她拉扯长大的。
容砚轻眨了下眼,锋利的喉结上下滑动,他抿唇轻嗯了声。
宋清瑶跟着容砚推门而入的时候,成昊正握着饭勺给成奶奶喂骨头汤,看到容砚身边的人,眉梢挑起一个小弧度。
成奶奶也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女孩。
宋清瑶绞着手,乖巧地主动打招呼:“成奶奶好,我是容砚的同学,叫宋清瑶,您叫我瑶瑶就好。”
“诶,好。”成奶奶又转头对成昊吩咐道:“快搬个凳子给人家小姑娘坐啊,这么没眼力见儿呢。”
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成昊突然笑了两下,对着容砚打趣道:“没听到奶奶说吗?不给你媳妇儿搬个凳子?你舍得人一直站着受累?”
容砚下意识地去观察宋清瑶的表情,她似是有点儿惊诧,忽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成奶奶愣了下,慈祥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逡巡一会儿,像是明白了点什么,和善笑着。
“不、不是的。”宋清瑶连连摆手,说话都有些磕绊,“奶奶,我们就是普、普通同学,不是他说的那样。”
宋清瑶边说还边悄声观察容砚的神色,生怕他再因为成昊的揶揄不高兴,她好不容易才让容砚慢慢接纳她,如果再因为这样一句玩笑话被打回解放前,她大概率会被气死的。
眸间刚亮起的光因为她这一句过于/迅速的否认缓缓寂灭,容砚垂了一下眼,再抬眼时面色平静无波,他向来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老人家经历过的事比他们吃过的盐都多,三两句就明白了里面的弯弯绕绕。
大概就是……容砚这个闷小子喜欢人家姑娘,却又不敢讲。
“瑶瑶是吧,来坐这里。”成奶奶笑着向她招招手,又拍了两下病床沿。
宋清瑶坐到老人旁边。
“成昊,你跟容砚去打点热水,没热水了。”
成昊秒懂,拎起水壶拽着容砚的胳膊出了病房。
成奶奶握住宋清瑶的手,小姑娘一看就是温柔贤惠,知书达礼的,心中愈发欢喜。
“容小子呢,也算奶奶看着长大的,这小子虽然面上看起来凶,不好相与,其实他就是面冷心热,很知道疼人的。”
宋清瑶眼瞳里盛满了疑惑,不太明白成奶奶为什么突然要跟她说这些,只是顺着老人家的话点点头。
“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出生那年,他那混账爹下海失败,家本都赔进去了,自己不争气还非把这股怨发在刚出生的小孩子身上,说他不祥,特意请了一个神神叨叨的骗子给他算命,这巷子里的人嘴碎,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没人再敢跟容小子一起玩了。”成奶奶叹了口气,抹了把眼角,继续说:“他那混账爹也是,从下海失败后就一直憋着股怨气,时不时地就借着喝醉撒酒疯打骂他们母子,后来容砚很小的时候,母亲跟着人跑了,那时候,他才七岁吧,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受着他那混账爹的怒气,小小的人儿,都瘦脱相了,身上还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的伤,看着就让人心疼。”
原来从前的容砚经历过这么多不好的事,单只是听成奶奶说这些,宋清瑶的心就像被人闷捂着一样,重重地直往下坠。
“容砚这孩子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除了成小子是跟他一起长大,得他几分亲近外,他都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
宋清瑶抿着唇,心像被人塞满了未成熟的乌梅,鼓鼓囊囊地溢满酸涩。
思绪万千,宋清瑶不由得想起了二十三岁的容砚,像是燃烧殆尽的柴堆,又像是即将落幕的烟火,眼神永远是沉寂无波,宛如一潭死水。
可他又是温柔善良的,他会在她经济困难到没地方住的时候接纳她,会在有不好的社会新闻爆出来的时候接送她上下班,甚至会在危险来临的那一刻以命相护。
这样一个心存善念的人,世界不该以痛吻他。
从医院出来,容砚就觉得宋清瑶很不一样,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疼惜怜爱。
不用猜也知道成奶奶都跟她说了什么。
可他并不想要这种和路边流浪狗一样的怜惜施舍。
“宋清瑶。”容砚突然停下脚步,压低身子去捕捉她的视线,“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宋清瑶回视着他,眼瞳里点点疑惑,“什么话?”
“路边一只翻垃圾桶的流浪狗,本来它是没什么好可怜的,只有你给它一块骨头又走开的时候,它才是最可怜的。”
容砚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也不需要她泛滥成灾的同情心。
他要的……是她的心。
“容砚。”
宋清瑶突然踮脚。
温热撞了满怀,呼吸间满是清新的橙香,容砚的心漏了一拍,浑身血液像被烫过一样,是温凉的夜风吹不散的燥热。
宋清瑶抱着他,半张脸深埋进他的肩膀里,声音轻柔地说:“容砚,谢谢,还有对不起。”
这是她很早之前就想跟他说的一句话,谢谢他的帮忙,谢谢他的好,还有对不起连累了他。
虽然这些话二十三岁的容砚再也听不到了,但换个时间空间,宋清瑶还是想说,不管是二十三岁的容砚,还是十七岁的容砚,谢谢,还有对不起。
肩上布料被洇透,容砚轻拉了下喉结,动了动微僵的手指,在快要触到她后背的那一刻,又蜷紧了手,小姑娘在他怀里低低啜泣着,为他曾经经历的那些不好而悲伤,沉吟片刻,容砚缓缓松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泣不成声的她。
容砚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她抱了他,难过的是这只是一个出于同情可怜的拥抱,无关任何喜欢和心动,不带丝毫旖旎色彩。
可即便这样,容砚也控制不住地心动,有一瞬间,他甚至颓靡地想,就这样吧,至少他还有样东西可以留住她。
但凡他有一丝清醒,都会觉得现在的自己一定是疯了。
宋清瑶失态地抱着容砚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过去连同现在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
夜风寂寂,良久,宋清瑶才从他怀里离开,许是刚才哭得后劲太大,她抽着哭嗝,手抚上容砚肩上湿透的那块布料,语含歉意,“对、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
容砚拉下她的手,声音平淡:“没什么。”
平静下来的宋清瑶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只顾得上自己委屈悲伤,都忘了容砚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别人的触碰,更何况成昊才刚打趣过他们,这样的行为,万一让他误会了怎么办?他现在不推开她是因为风度,那以后呢?
“容砚。”宋清瑶突然有些怂,捏着掌心,轻提了一口气,声音细如蚊蚋,“成昊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那种心思,刚才、刚才我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以后不会了,真的,我发誓。”
宋清瑶自觉做错了事,从始至终一直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怯生生的模样。
虽然早就知道,可亲耳听到她说这些,容砚还是忍不住呼吸一窒,指尖微颤,钻心的疼漫上来。
“我没多想。”
容砚不动声色地稳了稳胸腔,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无波。
宋清瑶轻呼一口气,渐渐卸下肩颈的紧绷感。
还好容砚没有生气。
“吃饭了吗?我带你吃点东西?”
宋清瑶惊喜抬眸,眼睫带着未干的水汽,脸上却不见丝毫阴郁,她甜甜笑着,满声应他:“好。”
容砚找了家面馆,天色已晚,店里顾客稀少,烟火气却不减半分。
灯光晦暗,木质桌椅上点点油渍,容砚借着宋清瑶点东西的空档抽了张纸巾帮她擦拭着位子。
“容砚,我点了两份刀削面,你还有什么要的吗?”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小兔子似的。
容砚抿抿唇,别开眼,“没。”
宋清瑶坐到他对面,撑脸望着他,晃荡着腿,无所事事地闲聊道:“容砚,你这几天没来上学,一定都不知道叶芸萱转学了吧。”
宋清瑶努努嘴,自顾自地说着:“她好讨厌,上次还找人扯我衣服来着,学校老师不管事,我爸拿那些音频去找警察,他们也只是推说什么小孩子小打小闹,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容砚,我觉得这里的人一点都不好。”
容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鼻尖微红,润红的唇瓣轻轻抿起,些许气闷的样子。
这里的人是很不好,民风未化,大街小巷碎嘴势利的人比比皆是。
“但是……”宋清瑶突然弯起一个亮眼的笑,声音清甜:“容砚,你是个例外。”
容砚微怔,拆筷子的动作一滞。
“两份刀削。”
正此时,老板娘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稳稳地放到了两个人面前。
视线触及到对面那碗东西,宋清瑶眉心微拧,容砚不喜欢吃香菜,她特意交代过的,怎么老板娘还是给放了。
宋清瑶端过容砚的碗,极为自然地挑掉里面的香菜,末了,又把东西推到他面前,“好了。”
她一系列漫不经心的动作却在容砚心里翻起了惊涛巨浪。
他不喜欢吃香菜,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喜好连成奶奶都不知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容砚不自觉地想起了宋清瑶曾经说过的……她的秘密。
所以,她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对他的一切这么了如指掌。
宋清瑶自是不知道容砚心里转过的这些念头,兀自低头吃着东西。
从饭店出来,容砚把宋清瑶安全送回了家。
初冬的夜晚,风凌冽似刀,割得人生疼,乌云遮蔽天空,星空黯淡,容砚踩着一地的黑暗慢慢地往回走,医院斜对面的报刊亭还亮着微光,电光石火间,容砚突然想起了宋清瑶拿书时候他无意间的匆匆一瞥。
报刊亭卖书的大叔裹着个军绿色大衣,双手揣进袖口,困倦地点着脑袋,不时传出几声呼噜。
容砚在书摊前驻足,目光些许不自然地划过那一排花花绿绿的书,最后在书摊左上角寻到了目标物,他捻了捻指腹,别扭地拿起书,扣响了报亭的玻璃窗。
老板惊醒,下意识地抹了把嘴,打着哈欠接过他递过来的书,凑着灯光分辨了几秒,说:“十六块。”
容砚付钱的时候,老板才注意到买书的是个高个儿小伙,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神情意味深长。
“再拿一份报纸,日期随意。”
老板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份报纸,“送你了。”
等走远些,容砚凑着路灯用旧报纸给书包了个封皮,最后才抬脚向医院走。
成昊在酒吧打工,晚上都是容砚在这边照看着,时间已近零点,容砚坐在医院廊道的塑料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一页页翻过去,他眉间褶皱渐深。
宋清瑶……喜欢这种类型的男生?
才没翻几页,容砚实在看不下去,长指揉了揉眉心,拿起宋清瑶给的笔记缓冲心情。
她的字工整清秀,像她的人一样,干净纯粹。
每一张书页角落都画了一个卡通人物像,容砚摩挲着页角可可爱爱的小人儿,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括弧,那是q版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