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陈嘉诚的生日宴办在他们上次去的那家酒店里,也算不上什么生日宴,只是两家找个由头聚餐而已。
一见面,宋清瑶就把路上顺便买的生日礼给了陈嘉诚。
餐桌上,宋启承和陈仲江依旧侃侃而谈,聊不完的话题,不过这次谈的大多是关于工作上的事,宋清瑶也听不懂,自顾自地吃着东西。
“老宋,说这么多,来,干一杯。”说着,陈仲江就要跟他碰杯。
宋启承摆了摆手,“今晚开了车,我以茶代酒。”
“找个代驾不就成了,咱哥俩今天不醉不归。”陈仲江将瓷盅里的酒一饮而尽,豪迈至极。
“我还是以茶代酒吧,上次喝完起了满身的红疹,可没少让我们家小公主凶。”宋启承笑着跟宋清瑶交换了个眼神,抿了口茶,语重心长道:“老陈,都自己人,你也少喝点儿。”
宋清瑶晃晃脑袋,不置可否,朝嘴里塞了一块糖醋小排。
吃过饭,服务生上了饭后甜点,是水果冰粉。
宋清瑶尝了几口,冰粉清凉滑腻,就是味道有点……怪怪的,舌尖舔着唇角反复回味,这种怪……陌生又熟悉。
“瑶、瑶瑶?”陈嘉诚冷不丁地声。
“嗯?”宋清瑶偏头看向他,眼神懵懂。
“你……”陈嘉诚微凉的指尖点着她的脖颈,上面散布着点点红斑,白皙的皮肤和殷红的疹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些许触目惊心,陈嘉诚惊疑地问:“你怎么长疹子了?”
疹、疹子?!
电光石火间,宋清瑶突然品了这份怪从何而来。
是芒果!冰粉里灿黄色的碎果粒不是黄桃,是芒果!
“爸!”宋清瑶猛地抓住宋启承的胳膊,眼里盛满惊恐,面色都白了几分,“里面有芒果。”
宋启承神色瞬变,尤其触及宋清瑶脖子上的红疹。
宋清瑶体质随了母亲桑娉,都对芒果过敏,而且反应极大。
餐厅到医院的距离不算远,赶到的时候,宋清瑶还是因为呼吸困难被推进了急救室。
刺眼的红灯亮起,宋启承坐在病房外,心里忐忑难安,一分一秒都成了煎熬,从妻子病逝,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六神无主。
陈仲江一家也跟着来了医院,陈仲江和许淑连声安慰着宋启承,陈嘉诚靠墙而立,目光定定地落在阖紧的急救室大门上,眉心深蹙,眸色担忧。
宋清瑶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晨后,干净的阳光透过纱窗落进病房里,轻风拂过,白色窗帘下的流苏微晃,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外面斑驳白墙上青葱浓郁的爬山虎。
“醒了?”
像是睡了久,宋清瑶脑袋昏沉,她慢半拍地扭头看向声源,不是宋启承,是陈嘉诚。
“嘉诚哥。”宋清瑶说着就要支肘起身。
陈嘉诚忙按住她的肩膀,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手背,“别乱动,你还挂着针呢。”
缓过神的宋清瑶环顾了一圈病房,问他:“我爸呢?”
“宋叔去找医生问你的病情了。”陈嘉诚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怎么样?感觉还好吗?要不要我叫医生过来?”
宋清瑶小口抿着水,摇了摇头,“我想去洗漱。”
陈嘉诚帮她举着药瓶,等她简单洗漱过后,又把她好生安顿在病床上。
“饿不饿?这是我妈今天一早熬的鸡汤。”
陈嘉诚刚打开饭盒,鸡汤的鲜香在空气中弥漫扩散,扑鼻而来。
宋清瑶舔舔唇,是有些饿了。
陈嘉诚把病床摇起一个合适的高度,撑起小桌,好让她能舒服地吃东西。
少女上身前倾,削瘦的肩膀撑不起宽大的病号服,衣服下或多或少有些空荡,她一手挡着向前披落的头发,一手捏着汤匙喝东西,莹润的脸上依旧没有血色,几分羸弱惹人怜惜,黑密的长睫轻眨,仿佛要忽闪到人心坎儿里。
陈嘉诚轻捻指腹,随手拿起病床边果篮里的橘子慢慢剥了起来。
“瑶瑶。”
“嗯?”
宋清瑶没有抬头,兀自喝着鸡汤。
橘皮剥尽,金黄色的果肉外缠着错综复杂的白络,一如陈嘉诚此刻五味杂陈的心情,他不动声色地敛下心神,语气平缓地问:“容砚是你同学吗?”
宋清瑶猛然看向他,澄澈的瞳眸里几分错愕。
他怎么知道容砚的?
陈嘉诚也回视着她,目光坦荡又带着几分探究意味,许是读懂了她的眼神,他启唇解释,声音几分艰涩:“你刚才在梦里一直在喊这个名字。”
她喊容砚的名字?
宋清瑶羞赧地别开眼,些许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语。
至于此,陈嘉诚再迟钝也懂了,只是心里终归落了几分酸涩,像生吞了一整片橘皮,涩得发苦发慌。
正此时,宋启承从外面回来了,见宋清瑶醒了,忙上前问她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之类的。
宋启承回来了,陈嘉诚也不好再多打扰,寻了个借口把空间留给了他们父女俩叙话。
宋清瑶过敏严重,身上红疹未消,学校那边只能让宋启承面请了假。
宋清瑶不喜欢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身体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后就拿药办了院手续,两天过去,宋清瑶脸上的红疹虽有所好转,却仍旧没有尽数消退,宋启承有工作要忙,家里只有宋清瑶,她也懒得做饭。
这天周六,她跟往常一样戴好口罩门买饭,无意间抬眸却看到了马路对面奶茶店门口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像是……已经转学的叶芸萱?
宋清瑶脚步前移几分,正欲看清楚时,肩膀蓦然被人拍了一下,接着耳畔传来叶佳的声音:“瑶瑶?好巧啊,你怎么在这?”
宋清瑶稍稍后退一小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淡声回答她的问题:“我来买饭。”
叶佳凑近一步,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脸直瞧,“老师说你生病请假了,你这是……感冒了?”
宋清瑶摸着脸上淡蓝色的医用口罩,滞了下,点点头。
叶佳恍然哦了一声,目光越过她落在马路对面的奶茶店里,“你也要去买东西喝吗?”
经叶佳提醒,宋清瑶才想起来刚才看到的人影,再回头寻的时候,奶茶店门口已经没了人影。
“一起吧,正好我也要去买东西喝。”叶佳自来熟似的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径直走向奶茶店。
她一直拉着她,宋清瑶几次小心往回抽胳膊,都被她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无奈,宋清瑶跟着她站到了奶茶店门口。
“一份葡萄芋圆冻冻。”叶佳点完单,又关切地朝宋清瑶问:“瑶瑶,你要喝什么?”
宋清瑶抿抿唇,随便点了杯蜂蜜柚子茶。
等东西期间,叶佳闲聊说:“瑶瑶,你知道咱们学校附近有抢钱的混混吗?”
宋清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摇了摇头。
叶佳摸了摸鼻尖,抱怨道:“你都不知道,那天放学,我走得有点儿晚,正好撞见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混混,真的是吓死我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抚了抚胸口,语气带了几分庆幸,“还好后来容砚路过,帮我打跑了那群人,还警告他们离我远点儿,哦,对了,他还送了我一个钥匙扣,熊猫的,可爱吧。”
宋清瑶抿着唇,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只熊猫钥匙扣上,喉间的涩意压都压不住,那是上次容砚帮她套礼的时候她回送给他的,他却转送给了叶佳。
叶佳似是没注意到她的不正常,自顾自地继续讲说:“所以上次我才问你容砚有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我想做点儿甜点给他。”
原来如此。
宋清瑶垂下眼睑,熠熠阳光在眼窝下投射淡淡的睫影,她用力抿了一下唇,把声音里的失落掩饰得好:“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葡萄芋圆冻冻,还有蜂蜜柚子茶。”
像是寻到了一个解脱口,宋清瑶不着痕迹地挣开她的手接过果茶,“那个,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叶佳象征性地说了几句挽留的客套话。
等宋清瑶彻底走远了,叶佳眸底闪过冷意,抬手,把冰凉的饮品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从奶茶店离开,宋清瑶没了吃午饭的心情,拎着冰凉的果茶慢吞吞地往回走着。
她心神恍惚,没怎么注意脚下的路,不小心撞到了一堵坚硬的胸膛。
“对不起,对不起。”
宋清瑶边揉着磕疼的额头,边连声道歉,却在抬眸的下一秒,愣在了原地。
对方是容砚。
宋清瑶先是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口罩,还在,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不过一瞬,又倏然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
她怎么样,他又不会在意。
宋清瑶垂了一下眼,再抬头时,眸底平静如水,她问:“有事吗?”
“你两天没来上课了。”容砚压低身子平视她,插在裤兜里的指尖微动,又安分放好,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下她的口罩,担忧地问:“怎么回事?感冒了?”
宋清瑶摇摇头,“不是。”
她没感冒,却比感冒更严重,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容砚眉心微拧:“那怎么没来上课?”
宋清瑶不答反问:“找我有事吗?”
“这个。”容砚把腕上挂的装了果冻的袋子递给她,想起周三没来得及说口的那些话,抿抿唇,垂敛的目光落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又嘱咐道:“宋清瑶,以后离叶佳远点儿,知不知道?”
宋清瑶伸了一半的手猛然顿住,细白的手攥成拳,她抬头看他,往日干净柔和的瞳眸里翻滚着不悦,委屈和愠怒。
“容砚,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坏,那么不堪吗?”女孩倔强地仰头注视着他,牙都快咬碎了,她强压着欲要夺眶而的泪水,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的叶佳!”
容砚心里咯噔一下,眉心深蹙,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激动,更不明白她话里那句“他的叶佳”是什么意思。
长睫轻颤,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宋清瑶垂下眼就看到容砚长指勾着的塑料袋,颤着尾音说:“你以后不用再给我送果冻了,我们两清了。”
话落,宋清瑶绕过他就要离开,容砚却直接拉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一扯,熟悉的橙香落了满怀,两个人距离极近,近到他能数清她根根分明的乌密长睫,近到他能看清她脸上的细小绒毛。
容砚定定地盯着她,“宋清瑶,你先说清楚什么叫‘我的叶佳’。”
一句“我的”像是点燃炸药的□□,种种坏情绪涌上心头,宋清瑶长睫洇湿,眼尾晕着红,她直直对上他的视线,抿唇强压着心底翻滚的酸涩委屈,“难道不是吗?你接她的水,送她东西,替她打架。”
宋清瑶本来想着,就到高三毕业,等他考完高考,等他有了新的人生,她就离开,有多远走多远,可重来一次,容砚还是容砚,可宋清瑶不再是宋清瑶了。
容砚只是皱眉盯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良久,他才缓声问:“所以你这段时间才一直避着我,对我客气到疏离?”
宋清瑶低头默不作声,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宋清瑶,不要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弯腰,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里,“我没有接过叶佳的水,没有送过她东西,更没有替她打过架。”
“可我是亲眼看到的,你接她的水。”看他仍然有所疑惑,宋清瑶抿抿唇,又硬着头皮补充说:“就篮球赛那天。”
她声音低弱,带着浓重的鼻腔。
容砚眉心渐舒,简直快被她气笑了,他压低身子去看她,“宋清瑶,你再好好想想,那瓶水我最后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宋清瑶沉默片刻,又低声咕哝道:“暂且就算你没接她的水,可你为什么要把我送你的熊猫钥匙扣送她,那是……”
宋清瑶话还没说完,容砚从裤兜里掏一串钥匙,尾端赫然挂着一只抱着青竹的小熊猫,“你说这个?”
谴责的话硬生生地折在喉咙里,宋清瑶张着唇,却发不声。
他没接过叶佳的水,没把她送他的钥匙扣转送给旁人,也没为别的女生打过架。
这一刻,宋清瑶心里既甜又酸,五味杂陈。
清风穿堂而过,容砚把手里的果冻递过去,柔下声音:“叶佳心思不正,你还是少接触的好。”
什么心思不正,说白了,不就是她也喜欢容砚,把她当成情敌了嘛。
宋清瑶哼了一声,低声吐槽了句:“烂桃花。”
容砚眉梢一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窘迫后知后觉地漫上脸颊,宋清瑶才反应过来她刚才有多丢脸,她居然把自己别扭吃醋的小心思都袒露给了他。
“宋……”
容砚话还没说完,手上一轻,只见小姑娘抱着果冻急急忙忙地跑了。
他又抬步追上去。
“这两天怎么没来学校?”
——
“欸,那个,是不是你们家小子?”不远处的洗头店门口,身着宝蓝色旗袍的女人斜倚着门,指间夹着一抹红光,缓缓吐一口烟圈。
容荃停下整衣服的手,朝她觑的方向看过去,是容砚,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生,他咧嘴笑了两声,手掌不安分地在女人身上游移点火,“怎么?看上了?”
女人睨了他一眼,指尖轻敲烟身,带着温度的烟灰在男人手背上烫一点红痕,容荃抖着手背怒吼:“你他妈有病吧!”
“哎呦,容哥,别生气嘛。”女人抬腕缠上容荃的脖颈,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纤细的指尖在他胸口处打转,“人家这不是突然想起来上次被你们家小子打来的事,不开心了嘛。”
容荃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过……”女人又把目光落在走远的两个人的背影上,问:“容哥知不知道那个小女生是谁啊?”
“那小子的小女朋友吧,你打听她干嘛?”
温香软玉在怀,容荃的气消了不少,揉着女人的酥臀,随口问道:“不会是想把人弄过来吧?”
女人没说话,容荃以为自己猜中了,沾沾自喜道:“她们家好像不怎么有钱,你从这里入手指不定能成。”
女人轻嗤一声,拉开他的手,满脸写着“你怕不是在说笑”几个大字,“她们家没钱?”
女人轻蔑地上下扫视他一眼,“那你可真是有眼无珠,人家一件裙子就够买我这里随便一个姑娘一晚了。”
容荃怔了下,眼眸微动,视线落在刚才两人消失的街道尽头。
不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轻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真话那句摘自老舍《骆驼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