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听风不?知道,天下究竟有多少圣者受过?天道的欺骗,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功德送上前。
现在的他还太过?弱小,根本无?力与天道抗衡。
百年里经受的苦痛就这么重新唤起他的记忆,仙君呻.吟一声?,觉得?全身都被巨石碾过?,几乎让他无?法动弹。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他定神一听,男音近在耳畔,大约是那人将嘴唇凑了过?来。与此同时,贺听风的手指也?被人握住,应当是在问:“师尊,你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贺听风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昏沉,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用了好久才恍然,耳边人是自己的徒弟。
记忆如?同潮水般倾覆,仙君的睫毛轻微颤动,然后缓缓睁开。入目便是慎楼的脸,面上焦急万分。
见他醒来,那张只剩下担忧的皮囊才重新焕发生机。慎楼久悬的心总算落了下去,手指却仍然舍不?得?放开。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贺听风半阖目,揉着太阳穴作势起身,慎楼见状,连忙伸手帮助对方坐稳。
慎楼的动作轻柔异常,活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等到确定师尊伤势无?大碍后,他才开口接话:“已是戌时,师尊若仍感觉不?舒服,可以再躺下休息片刻。”
他对贺听风重伤一事闭口不?提,其实不?然,罪魁祸首段清云已然上了他的斩杀名单。放在以往,慎楼之所以对此人处处忍让,大多是看在贺听风的面子上,现如?今,段清云连师尊都敢攻击,分明?是从未真心将其当作朋友。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处处退让。大不?了除掉此人之后,再来与师尊道歉。
贺听风摇了摇头?,示意徒弟自己无?碍。他好像沉默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处于怎样的状态。
早前的记忆灌入脑海,董宜修自爆之时,其实他是有丁点印象的,只是那时贺听风被段清云一击命中,想来对方多年应该研究了不?少对付他的方法,于是仅仅只是一掌,就让仙君身受重伤。
不?口否认的,这其
中包含了多少心灰意冷的成分。贺听风握了握拳,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再也?没办法动用灵力了。
不?论是段清云那一击将他的修为封存,还是因为创伤后的应激保护机制。仙君伸出手掌,那些咒语早已经深刻在脑海中,此刻也?像是乱作一团,完全无?法顺利组合,更别说施展。
他收回手指,将目光瞥向身旁的慎楼。看着对方难看的脸色,头?一次无?法以笑迎合,只是低声?问:“宜修他……埋在何处?”
话音刚落,贺听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一捏,慎楼好似很想回避这个话题,却被对方直言掀起,于是所有想要的隐瞒都废弃。
“师弟埋在无?上晴后山,是董盟主的请求。他说……师弟会喜欢这里。”
他不?用说完,贺听风都能?明?白慎楼的意思。在那样的情形下,分明?快要得?救,董宜修都能?选择与周嬴同归于尽,定然是很早就做了必死?的打?算。
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对方缺失的右腿,不?难见得?,董宜修在周嬴手下吃了多少苦。他明?明?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还没来得?及遍观这世界,就已经选择深埋白骨。
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受,是眼?睁睁看着董宜修自爆却无?能?为力的颓废,还是被段清云击碎心脉的震惊和迷茫,贺听风说不?出。
最终他只是垂眸,轻声?说:“带我去看看他,好吗?”
慎楼点了点头?,直接伸出手去,将师尊打?横抱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力交瘁,这一次,贺听风竟然没有反抗,而是乖乖地窝在徒弟的臂弯中,任由对方抱起。
后山离主殿并不?太远,但慎楼总觉得?自己走了很久,直到靠近墓地,贺听风才示意对方,将自己放了下来。
两人并没有贸然走进去,是因为看到了邹意的身影。
少年双腿跪地,腰背弯曲,是从未见过?的颓丧情绪。而在他的面前,有一块整洁的石碑,其上几个大字:无?上晴弟子董宜修之墓。
简简单单,平平无?奇,一如?他来这人间一趟,什么
都没能?留下。
邹意看上去已经跪了很久,连肢体麻木都全然不?顾。面上毫无?表情,仿佛早已入定,只有仔细看时,才能?发现此人眼?底深藏的悲痛和绝望。
只要一想起过?往,想起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子,邹意依然不?能?接受现实,也?不?明?白,董宜修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
其实董宜修是不?用死?的,明?明?他们已经成功掌控形势,连周嬴都自乱了阵脚,准备逃跑。只需要再等一小会儿,就能?重回邹意的怀抱。
对方却选择了没有退路的方式,用自爆与世界说再见。
没有人知道他被周嬴抓走的几天里到底经历了什么。邹意只在董宜修身上,发现了无?数的青紫和细小伤口。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恐怕就是他右腿的空空荡荡。
因此,没有任何人能?替董宜修做决定,或许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在落入周嬴手中那刻,他从没想过?活。
看着沉默跪拜的邹意,连对安平之死?无?动于衷的慎楼,都难得?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站在不?远处,能?看到石碑上清晰镌刻的“董宜修”三个打?字,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慎楼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产生这般怯懦无?用的情绪。只好不?顾一切,拼命将其归咎于对师尊的愧疚。
“师尊,对不?起。”其实他明?明?是在难过?,却偏偏说得?像在自责,“我没能?救得?了他。”
贺听风好似不?想多说些什么,闻言也?只是摇头?,并不?责怪。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董宜修必然是早已做好了打?算,根本没有给其他人留下救自己的机会。
若是换成慎楼自己,被仇敌斩断右腿后,究竟能?不?能?拖着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后半生都有待考究。
可是没有如?果,他也?没有选择。
想起从前那个小话唠,只要有他在,一路上就永远不?会陷入尴尬。无?论落到怎样危险的境地,董宜修都能?化险为夷。
禁渊的凶兽,玄月舫的风沙,每一次看似绝境,他都能?安然无?恙。
这小孩的幸运,可是连贺听风都惊叹不?已。
可是如?今化作一抔黄土,仿若他将这一生的运气都用尽。在被周嬴抓住之后,董宜修的运气似乎就再也?不?灵了,这几日里他所经受的殴打?折磨,都是前半生从来想象不?到的。
或许上天是公平的,把一半异于常人的运气值分给董宜修,另一半却是无?边苦痛。他这样逆天的命格,注定要经历一番磨难,只是很少有人能?坚持下去,不?幸的是,董宜修恰在其中。
但当想起对方临死?前的场景,慎楼突然又有些恍惚,觉得?是自己想错了。也?许董宜修选择自爆并非是懦弱,而是为了保全他这个大师兄。
当日在场的长老,似乎都听信了段清云的挑拨,想要将仙君和慎楼一同抓捕,作为间接的背叛者,董宜修如?何能?活?
他无?法面对无?上晴的所有人,无?法面对救过?自己的仙君和师兄,所以在最后一刻,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
董宜修的目的达到了,师徒二人因此逃过?一劫,回无?上晴的路途中也?暂时没有被追击。当时的慎楼近乎已经被心魔掌控,最终究竟是大杀四?方,将秘密再次隐藏,还是被长老合力击杀,化成枯骨,结果都是说不?准的。
伪装胸无?点墨近二十?年的董小公子,好像终于聪明?了一次。
慎楼微微偏过?头?去,看着身侧目光浅淡的仙君,眼?神长久地放在邹意身上,舍不?得?移开。他心知师尊一定也?察觉出了什么,毕竟董宜修选择的这条路,虽有短暂清醒,若想彻底明?晰内情却并非难事。
良久,才听见仙君长长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感慨董宜修的勇敢,还是自己的愚钝。
他倾尽一生,把信任当作唯一的衡量标准。误解徒弟,错信小人,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飞升也?不?是无?所不?能?。
贺听风轻声?说,于是话语都化作风,只是一瞬便散于天际:“是我作茧自缚,害了宜修,也?害了你。”
空中飘落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絮,让今年这场冬雪提前与人再续
。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地面便覆盖上了浅浅一层。
偶尔会有不?知死?活的,拂过?仙君的鼻尖和唇珠,烙下一个若即若离的吻,它?的生命便就此停息。
漫长的寂静过?后,只剩下胸腔中极富有规律的鼓锤响动,咚、咚、咚。
一停,一顿。
好似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他脑中只剩下漫天的雪白,令慎楼所有的思考都化作云烟,少有地产生了茫然的情绪,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慎楼长久没有接话,也?许贺听风也?并不?需要他。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后退半步,无?端拉开自己与师尊的距离,就像从前那样明?彻清醒。
他小心翼翼的问,目光平静而残忍:“师尊,你恢复记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