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身时，床头已置着一套浅蓝色衣物。
李尘风送的东西，想来不穿白不穿。铜镜里好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只是当乞丐这么久了，还真有点不习惯这么好的绸缎。
出门前，不禁回头，望向留着余温的床。醒来时已不见二哥的身影。我们真就那样抱了一宿。
但挂着笑容，我轻轻合上了门。
半时辰后，一行人站在李府的大门外。
大哥先上前来，把行李包裹挎上我的肩膀：
“三弟，里面有几套换洗的衣裳，路上所需的杂物，还有一些风兄准备的盘缠。话就不多说了，路上一切小心。”
眼睛里流转着伤感，我紧紧抱住他，抽嗒起酸鼻子。“放心吧，完成陈道长的遗愿我就立马回来。”
大哥轻轻拍着我的背，拉开身子，凝视我的脸，欲言又止：“……行了，兄弟间也不婆婆妈妈，我们等你从东州凯旋而归。”
李尘风走过来，风流倜傥地展开锦扇耍帅。
我瞧他一眼，不理会，他却冷不丁凑到我耳旁轻道：
“小乐，你先行一步，改日再与你相会！”
正耐人寻味，他却对我抛出个不可言传的眼神，转身退到了一旁去，我也懒得去猜了。二哥呢，他负着手，安静在李尘风身旁，用温柔目光叮嘱我，万事照顾好自己。
“三哥！”
小八凑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嗯呃……还是让我送送你吧。”
瞧着他难过的脸，忍不住揪他的肥脸颊，我点点头，“好吧，”咧嘴一笑，我也趁势跟大家就此道别：
“大哥，二哥，我走了！”
不待他们说什么，我拉着小八，转身混入了清晨匆忙赶集的喧闹人流里。但当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时，大哥二哥的身影，却被潮水般推着我前行的人群淹没在了视线中。
“好了就到这儿吧，免得更舍不得。”
当走过中街的鸳鸯桥，我边推边踢的把小八送了回去，转身的刹那，伤感万分。驻足桥头，回望着陌生的人群里，一个小胖猪三步两回头的模样，自己不禁笑出了泪。
“耿乐，坚强点，你终究要自己长大的！”
就这样展着笑颜，离开这片养育自己的故土吧。
天下熙熙，皆为何来？天下攘攘，皆为何往？当我止步回首，透过城门的拱洞，注视拥挤忙碌的街道，群楼渐隐的城市，一种恍如隔世的情愫流转于心。
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
让我修仙……若成仙，又能多得什么？
“嘿！你这老叫花子，不给你你还硬抢啊？官兵可就在前面，再跟过来可别怪我心狠举报你了啊！”
突然，周围有人吵了起来。因为听到老叫花子，我从那奇异的心境里走出来，顺声看去。原来是一个老乞丐一手拄着木棒，一手捧着破碗，在穷追不舍地追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公子乞讨。
惊奇望着，我也是没想到还有这样死皮赖脸的。
还好那男的脾气好，不然早打人了吧。周围已聚了些商人小贩在跟着看热闹，哄笑着只担心事情不够热闹。我连忙走过去，倒是越看那老乞丐怎么越有点眼熟。
“我今儿真是活见鬼了！居然被老叫花子痴汉尾随！嗐，算了算了，就赏你几块臭铜冲晦气！免得进城了都不干净！”
眼看老乞丐得了钱财兴高采烈地离去，围观的人也哄笑而散了。那尖嘴猴腮的男子看了看老乞丐欢喜的背影，摇头叹息，转而也跟着进了城去。
“这老头子怎么很眼熟啊……”
为了确定是不是前些天那个救了自己的老乞丐，我连忙跟着老乞丐一路到了远离官道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下。他一直没发现我，此刻正蹲在树根下细数着手里的铜板。
“老爷爷……你还记得我吗？”
“啊？”
他惊得抬起头来，打量我片刻。“哦哦，这不是昏了两天两夜的小子嘛。怎么啦，穿得这么好是不是发大财啦？哈哈哈哈。”
我记起来了，他说自己叫燕赤霞来着。
可望着眼前这个和初见时判若两人的老顽童，心里却有点说不出话了。蹲下来，我从怀里拿出些碎银，“不是，没有发大财了……这里有些银子，真的很感谢前些天你对我的照顾。”
“银子？啊啊啊，好多啊～”
燕赤霞一看，伸出手飞快扫光了碎银，随即转过身去，躲着我将它们摊在手心翻来翻去。既然人情也报了，也不好再多留，但正当他起身离开时，老人家忽然喊住了我：
“嘿嘿，小子你要去哪儿呀，是不是要去修仙呐？”这话当即戳中到了我的耳朵，浑身一震，他惊诧：
“哈？你怎么知道的？！”
“嘿嘿，你昏睡那两天可一直在说梦话呢。说什么我要变强，将来好把你也跟捏蚂蚁似的捏死，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之类的。反正全是想找人报仇的意思啦。一边说着你还会哭起来呢。”
“是嘛……”
听得云里雾里，一想他也没骗自己的必要。可当真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吗，我对某个人仇恨到了这个地步？受的委屈大到连在做梦时都会哭泣？
实在没有印象，但也不好说些什么。眼看我又要离开，这老人家却又叫住了我——他扒拉开散乱的油腻黑发，露出整张枯槁的脸来，凑到我面前神秘笑道：
“嘿嘿，你要走，我偏不让你走！小娃娃，你可知道这是棵什么树？”
“呃……圣诞树？”
见我抬头看看，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他继而又玄乎其词道：
“什么生蛋树，嘿嘿，这可是老夫亲手栽的菩提道树！一般人哪能认出来这个？认出来的又有谁敢动它？嘿嘿，让他们动还未必有这本事呢！小娃娃，你过来。”
他招招手，让我跟着他围着这棵几人粗的古树转圈。
“修士的菩提期你知道吧？就是最低级最低级的那种，这些个凡夫俗子啊，那很多都是从生到死都还在菩提期转圈圈的。看你今天给我这么多银子的份上，我就悄悄告诉你，只要有一棵菩提树结的菩提果，那就能摆脱元婴境的禁锢，摇身一变成了问道期大修士啦！”
哈？！什么问道期……
已然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他说的话了……
究竟是自己踩了狗屎运碰到了半疯半傻的绝世高手，还是他是真的疯傻，只是在自言自语？不过我从小就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更相信一步步通过努力获得自己想要的，既踏实稳定，又有安全感！
“老爷爷，你说的是真的？”我忍不住狐疑他。
“嘿嘿嘿，那是当然！小子你是在怀疑我？我燕赤霞是什么人？那可是撒一泡尿能水漫江南城的人！你去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凤阳郡还没有谁敢和我叫板呢！不是我吹，当年……”
“好了好了，燕大侠我知道你的厉害了，”翻着白眼打断他，我问道：“那么这个菩提果，该怎么得到？要等这棵树开花结果？”
“嘿嘿，小子你跟着来，我带你看看！”
一直跟着燕赤霞围树绕圈，没事细细打量这树上下，无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渐渐开始感觉到这棵树的确有点不一样了。它似乎在倾听他们说话，但是却什么都不做：
风来了树叶没动，地上没有半点落叶，四周甚至也没有了声音。连着我的心，竟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流水般平静。
“菩提果怎么得到？你不说老头子我都快忘了，它十年一开花，二十年一结果，三十年才结那么十颗果子哩！两年后她就要再结了，呐，你把这片菩提叶收着，到时候来这儿，她自然会给你一颗的！”
燕赤霞转过身来，我从他手里接过这片平平无奇的树叶，实在是没找到丁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当我抬起头再看前边的人想问个所以时，却发现菩提树下只剩下自己。无论怎样都找不到燕赤霞！
“燕赤霞？老人家？老爷爷？你在哪儿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真是万中无一的绝世高手吗？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我暗自嘀咕时，菩提树却发出了声音：
“哈哈哈哈……嘿嘿，小娃娃，留着菩提叶，两年后的冬天来取菩提果！我燕赤霞可没老到以骗小娃娃为乐！世事险恶，危机关头菩提叶还可救你一命！再见，老子去也！”
额……这声音听起来好像……
……我悄悄绕过去，把玩弄自己的老头子从树后面揪住衣服拎了出来。“老爷爷，不是说你，你都一把年纪了，这么逗我很有意思吗？”
燕赤霞尴尬一笑，挣脱开靠着树干嬉笑道：
“嘿嘿嘿，我还以为骗过你了呢。不过小娃娃，我说的可是真的。”他滑**子，侧躺到地上撑起脑袋，盯着我摆摆手道：
“好了，你去吧，上路吧。瞌睡来了，我可要在这儿乘凉睡觉了！”
还能说什么呢。“知道了，反正还是感谢你了。那么，拜拜。”挥手道别，我转身就走，还没走几步，身后却又传来了燕赤霞的声音：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小子，要修仙，一开始就得认清自己，究竟为何而修！”
但当我无奈回头，做最后一瞥，却立刻惊呆了。什么菩提树，什么燕赤霞，全都消失了，唯独我一个人傻站在空旷的野草丛里，不知所措地捏着手指，东张西望。
“否则天下熙熙，皆为仙来，天下攘攘，皆为仙往，若不守初心，始乱终弃，就会落得和老夫一样离经叛道、百年孤独的下场！切记，切记！哈哈哈哈……”
“多谢老爷爷的告诫……”
我对着虚空敬了一礼，“两年后我会再回来看望您的，您多保重身体！”等了片刻，四周仍没有燕赤霞的回音。回到官道的路上，我暗自琢磨着为何而修的话。
为何而修……是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