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叹从胸臆之中轻轻出了口气。
他将自己受了伤的手伸到少年眼前,被男孩儿白皙而细腻的手握住。两人指掌相触,郑怀叹的手掌内生满了铁石般的糙茧,而男孩儿的手则柔软得令人回忆起阳春三月江南膏腴之地吹遍角楼的春风。
他的手不是一个读书人的手,但郑怀叹知道,眼前的男孩儿是看不出的。男孩儿太过天真无邪,犹如一根常年扎根于渺无人迹之处顽强生长的野草,对于丰美奢靡的世界一无所知,眼中只有黑与白,林与风,纯澈得令人羡慕。
在郑怀叹的家里,恐怕就是三岁的小孩儿都不会如他这般天真。
此处长林丰草,山并不很高,却层峦叠嶂,藏着数不清的野兽。郑怀叹大咧咧地坐在一处底下生满了青苔的青石板上,背靠一株枝叶扶疏的森森高树,名为刘平安的男孩儿神色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将一条自郑怀叹袖口扯下来的布条混合着已经嚼烂了的药草团儿紧紧地裹在他手掌的伤处。
一股沁凉的舒缓感自不断跳动灼烧的伤口处散开,郑怀叹纵然并不大在乎伤势带来的痛楚,此刻却也放松了一点儿。
他望着少年的脸,神色有些空茫,似乎透过他而回忆着某些令人思绪起伏的往事,回忆固然不附加任何感情,但其内容却如烧红的炭火般灼痛人眼,因而郑怀叹的脸上便如他的告诉刘平安的名字一般,带上了一丝忧郁的叹息。
“我已经告诉你那两个词是甚么意思了,你为什么还是一副甚么都不怕的样子?也许你曾经没有见过强盗。但他们是比普通人更加可怕的存在,会掠夺人的生命,将一切快乐的事情都化为乌有,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快点回家,告诉你的父亲有强盗来了,而后立刻离开这里吗?”
为了照顾腹中空空、毫无墨水的少年,郑怀叹的话异常浅白直接。而少年则状若未闻般为他掌上的伤口绑了一个精美的结,才抬起脸,用那双倒映着郑怀叹自己愁绪抑郁、阴云笼罩的面孔的漆黑眼睛看着他,困惑地问:
“为什么要跑?”
“……你还不懂吗?”郑怀叹不知
道自己该说甚么了,男孩儿的外貌并不很稚嫩,甚至有着足以轻易拉扯动自己的如同成年人般的力气,可有时候肉|体凡胎是不能同锋利的弯刀、尖锐的箭矢相提并论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在这样的世道里,竟然也会有着如此懵懂的男孩儿。
“我的确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刘平安像是为了安抚他一般,用手匆匆摸了摸郑怀叹的鬓发——这动作让青年微微一怔,他立刻认识到男孩是在以一种模仿的姿态,用曾经他人对待他的行动对待自己。而那个人,郑怀叹想,一定是他的父亲,那个「刘丑夫」。……否则,这份宽慰的抚摸不会如此具有慈爱感。
郑怀叹忽然想要微笑一下,不是自嘲或讥讽,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他收回包扎好的左掌,听见男孩儿快乐而平静的说:
“谁想杀死我,我就杀死它。谁想吃了我,我就吃了它!”
——单纯的猎人思想,直白得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强盗,而是一头豺狼,一只野兽。郑怀叹因这孩子气的话而情不自禁地感到忧伤。
“再说了,如果我和爹走了,那你怎么办?”刘平安说,“你这么孱弱,很可能会死的。我不希望你死去,因为你是这些年我见过第二个会和我说话的人。”
“你父亲将你安置在这罕有人烟的山上,未尝不是在保护你。”郑怀叹笑道,他的笑容中也藏着深邃的疲倦,“现在这世道……不太平。我已经逃得太久了,这次已是逃不过去了。原本我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至少也能做个响当当死在战场上的英雄。可惜在真正遇到生命危难时,身边的人对我说,「快逃吧」,于是我就逃了……却没逃出去。”
刘平安嗅到郑怀叹内心的绝望,他原先还习惯性地试探刘平安,手放在他袖子里硬梆梆的凸起上,带着点儿杀意。但现在,竟然完全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心,而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悲恸,这让他纵然是微笑着的,却比哭泣还难看。
或许他已经不再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了。刘平安想,他在求死。将死之人就算算计了一辈子,死前也懒得再算计了。大约这就
是为什么他说话中带了些实话吧。
刘平安天生就看得出谁在撒谎,谁在掩藏。
就如同他看得出父亲偶尔会带着人血回家,一点痕迹擦在树叶下便是一个人的伤口在流血,野兽的足迹纵然被积雪掩埋也会被他发现。
他同样知道,郑怀叹自始至终都在撒谎。
……只是刚才,他说到这世道,说到自己的抱负,说到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绝望时,没有撒谎。纵然掩藏了许多,但却第一次没有对他撒谎。
“我会保护你的。”刘平安说,“别怕。”
郑怀叹又笑了,但他没说任何让刘平安不高兴的不信任他的话,只是温和地说:“好,好,我信你,你会保护我的。只是别让自己受伤,可好?”
刘平安看得出他其实不信。男孩皱起了墨裁般的眉毛,正要说甚么,忽然转了下头,看向了身后东南方。他屏息静默几秒,才对郑怀叹说:“有人来了。还有许多踩在地上的四只脚的动物,蹄子声音像梅花鹿,但比鹿更重。总共有三十二人,那些是要杀死的强盗吗?”
“大约是吧,不过无妨了,他们只会在外围打转儿,但若是发现不了我,就会放火烧山……到时候浓烟会将人活活呛死。”
郑怀叹望了望天色,他虽说全然不信刘平安的话——不可能一个孩子听见了马蹄声而他什么都听不到,但眼前的小小少年说到底了也是个无辜可怜人。
他虽是将死之人,却不是那等在死前也要把旁人拽下来一起倒霉的混账玩意儿,郑怀叹起先选了这山逃入,本就是为山里无人的自己的坟墓,谁又知道后来又蹦出一户与世隔绝的人家呢?可逃都逃进来了,痕迹也留下了,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即使在最后,他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行了,快走吧,小孩儿。”郑怀叹道,他握着方才被刘平安包扎过的手背,似是有些怅然若失,“起码你是宋人,不是蛮夷……方才我也着实不该试探你,以为你是他们故意放在这里的探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乱世人人如犬狗草芥,也不晓得能活多久。罢了,有多久是多久,若你能碰见一个姓张的——唉
,我同你说这些做甚么呢?没用了罢。”
他颓靡地摆了摆手,箕坐青石上,背靠高树边,遥遥望着远方。那边是京都的方向,也不晓得日后会怎样……这大好山河,壮美国度,终究是要如夕阳般坠落,而自己死后,又是否能看见将来呢?
男孩儿沉默地看了看他,而后转身默默地走了。
郑怀叹微阖着眼,等刘平安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他才慢慢地摸了一下未曾受伤的右手手腕处的一个玩意——它在朦胧的日光下闪耀出格外迷人的金属色泽,细细的弩|箭卡在机关轴上,弦纤细而锋利,一个鎏金的「赵」字烙在箭下。
它只有一点点大,上头的弩|箭也就剩一支了。这还是当初他慌乱逃窜时,文将军特意给他留下的。最后这支箭矢郑怀叹一直没有使用,而现在,或许已经到了用它的时候。
郑怀叹抿起苍白开裂的嘴唇,将箭矢慢慢地扣上弦。
他抬起苍白而犹带一丝胡茬的下颌,将锋利的箭矢尖端抵住脖颈与下巴连接的最柔软的地方。箭尖陷入了皮肉,只要他轻轻扣开线扣,这枚箭矢就会穿透他的下巴,直抵大脑,将他干脆利落地杀死……或许这样的死法,比起死在那些蛮夷手中,或是被浓烟呛死好得多了。
郑怀叹闭上眼,他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锋利的弓弦——
噗通!噗通!咕噜噜——
一连串重物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接踵而至,然后是滚动的响声。郑怀叹的手指尚未完全拨下,一个年轻的少年的声音便闯进了他的耳朵:“你在做什么?”
他倏忽睁开眼!
衣着简朴肮脏的小少年眉眼如墨画,白皙似玉石的面颊上溅了几点红痕,而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更红的则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根不起眼的烧火棍儿,鲜血顺着棍子尖端滴答滴答地坠入土壤,身边是几个正在流血的人脑袋。
其中一个脑袋滚到了郑怀叹的脚边,他一低头就能将人头濒死前扭曲的脸看得清清楚楚——郑怀叹陡然感到脊椎处泛起一阵砭骨的刺痛,随之而来的是大冬天赤身踏雪的寒意。这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眼珠子像
黏在人头上一般,手指神经质地一颤,勾开了弦,而出神则让他没了准头。
箭矢擦过脸颊,撕裂小半只耳朵,一道深邃的伤口出现在他的侧脸处,箭矢穿过他的鬓发直直钉进背后依靠的高大树木的树身里,箭矢的铁尖钩住了树皮。而郑怀叹浑然不觉痛楚一般,死死看着那张脸,喃喃道:
“章洪帆……”
这个人曾经作为蛮夷的前锋攻破了城池,让自己的士兵如猪狗般被屠得精光,是可恨的敌人首领最为信赖的得力下属之一,据说曾经放言「有章将才一人,胜雄兵百万」,也是让他日日夜夜咬牙切齿彻骨痛恨的敌人之一。
现在他的脑袋已经脱离了身子,正沾着草屑与泥浆,发鬓散乱地滚在他脚边,他一伸腿就可以将这脑袋踢得远远的。
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章洪帆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恐惧、惊骇与绝望,而在郑怀叹印象中,他一直以来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成竹在胸的姿态。他究竟看到了甚么,听到了甚么,发现了甚么,才会在死前如此惊骇欲绝?
——郑怀叹想起了那只将脑袋踢过来的脚,那是刘平安的脚。
他骤然抬首,难以置信、表情空白、张口而无言、直勾勾地看向不远处浑身浴血,正在微微撅着嘴,有些苦恼地擦拭身上半干血痂的刘平安。男孩儿像是刚刚玩了一场蹴鞠回来,而非杀死了人。他之前说甚么来着?
敌人已经到了?骑兵共三十二人?
蛮夷的军事素质与残酷的军事规则,让他们在心中铸就了铁一般的决绝:士兵绝不可能丢下首领离开。但现在章洪帆的脑袋就在这里,作为老对手,他太熟悉他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三十二个人,已是全军覆没。
静默。良久的静默。
郑怀叹忽然从胸腔里挤出狂放的大笑声!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命不该绝!他进入这山林莫非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不肯亡宋的预示?眼前的这小小少年,哪里是甚么山野村夫,分明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绝世杀才啊!!
“——之前你问我甚么来着?我的名字?”
不久
前还自称「郑怀叹」的青年,面上一扫颓唐绝望,而是双目璀璨如繁星,顶着脸颊泛滥的痛楚与淋漓的鲜血,微笑着望向刘平安,声音铿锵有力。
“我乃宋帝血脉,赵家宗室,我叫……赵氓溶!”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本文背景世界包括人物、地名、年代在内,完全架空,请勿考据。
反正也考据不到……嘀咕.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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