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皓轩有洁癖,平常每天都要换衣服不说,就是被子也是每天都在换。他的书柜一尘不染,所有的书都用牛皮纸包好,封面用毛笔字写着书名,按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
许芸芳从中找出一本牛皮纸包着的《大西王征战川滇黔》。
“有不认得的字标出来,我给你翻字典。”他说话如同对着空气一样,没有看她一眼。
她点了点头,她习惯了他的冷漠,尤其是知道他身患男人之隐后。她就着煤油灯坐下,拿着书一目十行。
只有一盏灯,他们坐得很近,甚至,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良久,她偶一抬头,却见他怔怔地凝望着她。
“你......全都认得上面的字?”他问。
她点点头,娇俏地笑,两颊的梨涡很深,谎言随口而来:“那不是七姑婆教过我吗?”
他似乎若有所思,“哦——我困了,以后我睡书房。”
也就是说他们从今以后都会分房而睡。各自安寝。
“那......今儿婆婆会来听墙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话外之意是否要“猪跑”?
他神情变冷,唇瓣抿得紧紧的,裹着被子躺在躺椅上,弯腰噗地吹灭灯。
“不会。”
那么......方氏知道她儿子有病?也知道他们这些时间在假装咿咿呀呀“猪跑”?
她呆呆地独自站在黑暗中。
春天的夜晚很冷,她钻进被子的时候,瞌睡虫也如期而至,倒下片刻便进入梦乡。
梦中,她从高高的蹦台坠落,啊啊惨叫着坠入无底深渊......
“许芸芳,你醒醒!”她被摇醒的时候,额头汗水淋淋。
他掌着灯俯视着她。
她忙坐起身,情不自禁问:“喂,你想干什么?”
他转身往书房走,“半夜假装摔死,碜人。”
他又重新吹灭灯躺到躺椅上。
他们都没有睡着,黑暗中各自睁着双眼想心事。
“五先生?”她轻唤。
他没答应,假装睡着了。
“方皓轩?”她又唤。
他这才嗯了一声。
“我是想说......”她迟疑了一下,“你真的愿意我们三个月后离婚吗?”
他又不说话了。
她想他是真的想离婚了。
“我知道我不是很懂你的人,我是想......在这段时间我们互相做朋友,彼此不再伤害对方,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坏人......”
“你尊重我娘,不要再伤害我妹妹。”
“我会努力的。”
两人再无话说,只有窗外的竹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一阵嘶嘶声响过,落叶无数。
因为要赶场,大家都很早起床,帮忙弄了早饭吃,兴奋地换好衣服,众姐妹你呼我,我呼你,都齐齐地站在院子里等方氏。
方氏穿着半新的蓝色家织布对襟衫,一双小脚包裹得很完美,挽着一个新竹篮子出门。
一路上,但凡遇到的熟人都会主动招呼:
“五先生,到学校啊?”
“方大家,赶场啊?”
两娘母都微笑着回应。
有喜欢说话的熟人还会多问一句:“哟,新媳妇也赶场啊?”
这时的方氏会扮成慈祥的婆婆,总是微笑着对走在她身后的许芸芳介绍:这是你三大爷家的,这是你幺婆婆......
方氏在逢场作戏,方皓轩在逢场作戏,所有人都在逢场作戏,许芸芳也很快进入演戏状态,每每听到人招呼问候都会奉上笑脸回应。
这是一种仪式。许芸芳想,方家用这种高调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意在表明他们在方家坝无可撼动的第一望族地位。
离小堰塘镇越近,招呼方皓轩和方氏的人就越多。
到得镇上,方皓轩恭敬地对他娘说:“娘,我去上课了。”
方氏端庄微笑:“轩儿去吧,别迟到了。”
方皓轩甚至回过头来对许芸芳微笑了一秒钟,声音很是亲昵:“媳妇,你要照顾好娘。”
一切都太他妈的彬彬有礼。
许芸芳憋住想轰堂大笑的冲动,抿着唇挑挑眉毛,装腔作势地回话:“是,五先生。”
方皓轩听出她话音里的嘲弄,深深地剜她一眼,转身朝学校走去。
方氏高高地抬起下巴走进喧闹的小堰塘镇。
镇子不大,其实不到半小时就可走遍。但方氏走得极慢,走到哪里就算不买东西也要问问价,仔细看看。
农民们和小商小贩看到方氏光临,都争先恐后地招呼她。
“方大家,五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
“方大家,这是你的新媳妇?哟,一看就是会生养的身子,您好福气啊!”
这么走一圈下来,许芸芳除了陪着笑脸,什么也不干。
走到供销社门口时方氏停下脚步,因为有人挡了她的路。
“哟,方家坝的方大家,您赶场啊?”对方也颠着七寸小脚,一张脸儿苍老得与方氏不相上下,身边带着三个挽了发髻的年轻女子。
“古家竹林的古大家,您也赶场啊?”方氏微笑着招呼对方,却没有让路的意思。
许芸芳想挤上前,九姑娘拉着她的衣袖小声警告道:“你不要乱说话。”
“她是谁呀?”许芸芳不解,对方明显不让路,方氏也无意让路,那这......不是要打架吧?可两个老女人的老脸都很温和地微笑。
“那个......是咱们的仇人,古家竹林的古大家。”九姑娘恨恨地说,“原本咱六姐与她三儿子古有义私下订了婚,咱娘也同意了,可是古家仗着大儿子在当镇长,硬是不同意咱六姐嫁过去,害得咱六姐......就这样了。”
许芸芳义愤填膺,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实版?
难怪六姑娘总是忧郁不乐,人前从来不说话。
古家竹林的古大家伸长脖子看过来,笑得很是温暖,“哦,那位就是新媳妇吧?长得也是人模人样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生儿子?!”
方氏笑眯眯地回瞅一眼身后的许芸芳,回应古大家:“她长得是不大好看,是丑了些。不过俗话说得好,丑妻近地家中宝。咱们方家穷家小户的能娶上她也就够了。许瞎子替她算过,说她是招弟女儿,命格极好,又长得腰滚屁股大,祖上有一胎两宝的遗传,比那些枯瘦如柴的会生养,不定还能一胎三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