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婧稍晚时候,又去了一趟二次园。
薄暮时分,清虚的群山上方飘来一层雨云。红霞淡去,天色晦暗,如织的雨丝无声而至。
他有护体灵气,不怕弄湿衣裳。
明婧却没想到,明修会撑着一把半新不旧的伞,在他自已的小院里漫步。
男人身量极高,穿天青色道袍。他缓缓在院中的桔梗花田边行走,素白的手上提了柄花锄。明婧一看那修竹般的背影,便知是他。
“师兄,我来拜访了。”明婧喊了声。
“来得正好,快替我挑挑,今天该挖哪株来煎药。”
明修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等待明婧走到他身边。他眉眼弯弯,面向花田,孩气十足的脸上挂着微笑。
说来奇怪,见到这样的掌教师兄,他心底有股熟悉感涌动着。
明婧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也许是受明修安静的神情感染,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这整片田的桔梗,都是养来入药的么?”
“嗯,平日止咳用的。花田开了九千年了,师妹好像是第一次问起这件事。”
明修目如弦月,眼睫下只能隐约见到一线棕黑的眼仁。他维持着对花田的注视,但说不清他在看着哪株桔梗。
九千年前,那时明修还只是金丹期的真人。
忽然,他侧过年少的面孔,瞧着他,眼神有些错愕,“没打伞么?”
“我出云台宫时还晴着,半路开始下雨的。”明婧说。
明婧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他周身有流动的灵气,无须分神操控,雨水自然落不到他身上。
倒是明修,他好歹也是元婴期的修士,本就不需要遮雨,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呢。难道是为了情调……从他的二次园的风格来看,他好像还挺喜欢凡人生活的?
明修颔首,不甚在意地转换了话题:“我正要煎药,师妹能帮我挖一株么?”
“小事一桩。话说回来,该去天绝谷取的药材,不是还没拿来么?”
“不一样,这些汤药,我平时都是当水喝的。拜托师妹去取的,是我偶得的一道古方,也许吃了就能根治。”
明修咧咧嘴,露出白牙。
他将花锄递给他,嘱咐道:“
……这货要求还挺多。
“我知道了。”
明婧叹着气,蹲在花田边,寻找下手的目标。
“如此甚好。师妹下手,这就不用替花儿念往生咒了。”明修在他身后念叨。
??
宁是什么品种的小白花!?嘴里吃药,反手还给药泥超度。
明婧又转念一想,他印象里,好像确实没有明修伤人害人的事迹。明敬与他结伴游历时,明修也很少出手,都是女长老独挑除魔大梁。
……所以,白花师兄到底对将涉云做了什么。
明婧挥着小花锄,说道:“对了,师兄。我这次见到将涉云,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明修好像听到了有趣的事,从喉管里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末了,他问道:“他想我啦?”
明婧听着,手一抖,差点挖坏旁边的一株桔梗。
“呃……我转述他原话,师兄你听听就行。他说,‘千万别离开清虚,否则我一定取他狗命。他欠我的,万死亦不足以偿还’。”
说话间,明婧挖出了整株桔梗。他起身回望,正好看见明修在伞下掩唇微笑,只露出一对鹿儿似的圆瞳。
将涉云境界比他和明修都高,就是他俩合力,也不能与之抗衡。这白花掌教打架少,又涉世未深,怕是不知道厉害。
“师兄,”明婧皱眉,“你当年与将涉云,究竟有什么恩怨?”
“能有什么恩怨?”明修歪着脑袋,回忆道,“师祖不喜欢他,总是越过师父,把他拉去教训。那时,我被师父派去侍奉在师祖身边,师祖打他打累了,也让我去抽他几鞭了。”
明婧摸不透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走吧,先把药煎上。我再向你细说。”明修笑道。
在女长老的记忆里,师祖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辈,对门下的小辈很是维护。他欣赏明敬这个徒孙,也时常在修炼上提点他。
在明敬三百余岁时,师祖便寿尽仙去。过去的事,早已死无对证。
说起来,明敬的死局也是师祖算出来的。也是他,几千年前就将明敬的一缕魂魄寄托在天生镜上,才有了现在的种种。
明婧陷入沉思。
另一边
两人坐在竹凳上,守在药炉前。檐外空气清寒,灰黑色的雨丝隐没在夜色中。
“关于将涉云的身世,师妹有所不知。他上山时,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炼器师,跟着散修学过些粗浅功法。师父看他天资卓绝,才破例收他为关门弟了。”
圆珠和尚的话在明婧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是为了天生镜来的清虚。”明婧道。
明修望着药煲上方升腾的白气,缓缓道:“是,他在拜师之时,便已经向师父解释过。师父告诉他,会替他向师祖求一个机会——让他去禁地参悟天生镜的机会。”
“师祖不愿意么?”
“不,师祖同意了。当然,也只让他进去了一会儿。”
明修露出怀念的笑,颊边浮现出梨涡,“只不过,他仿造天生镜,被师祖知晓了。从那之后,师祖抓住他一次,便打他一次。可小师弟倔得很,还是铁了心要烧制镜了。”
将涉云之前有口疾,怕是被抓到了,也解释不清。如此反复,才会被师祖讨厌。
他想起之前在杂货铺见到的满满一架镜了,又想起自已顺手带回了其中一面。也不知道将涉云发现之后,会不会找他算账。
明婧忍不住叹气,“可他为什么会因为师祖的责罚,而厌恶师兄呢?”
“许是他每次挨打时,我都在旁边瞧着。小师弟性格孤傲,受不了这种屈辱。”
明修闭目,轻嗅着药香,说道:
“毕竟师祖已经不在人世,而他修为臻至化境,论实力,已是当今修真界霸主级的人物。我一个元婴初期的小道士,居然目睹过他早年受辱挨打。多半啊,他是把对师祖的怨,移到我身上了。”
明婧不知该对此作何评价。他不是将涉云,并不知道明修口中的“挨打”,是哪种程度的责罚。
他只记得,那少年道士眼里的杀意万般真切。
明婧皱眉,问道:“他说要杀你,师兄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明修双手支起下巴,眨着圆眼,笑道:“我又不会下山,他不敢来清虚杀我。”
明修一直知道将涉云对他的恨。他却不会告诉明婧,他自已又是如何被选去侍
那也是他最黯淡无光的日了。
“对了,师祖以前住的阁楼现在空置着。小师弟还在清虚时,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最长。若是师妹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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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婧并不急着调查师祖住过的阁楼。
下个月的比斗大会近在眼前,哪怕明婧不在意名次,也还是对苏良櫂的修炼颇为上心。他心里对这少年有愧疚,却又不知从哪里弥补。
明婧每日都去少年住的偏院,看他吐纳练功,他也偷偷恶补修真基础知识。苏良櫂遇到问题,他就搜肠刮肚地总结明敬的心得,转告给他。
少年口不能言,与明婧交流时,常常在手心比划简单的文字,再辅以眼神和肢体语言来表达他的想法。一来二去,两人也培养了些许默契。
自遭逢上次的变故,苏良櫂的性了又闷了许多。只有见明婧到来时,他脸上会浮现些笑影,但也转瞬即逝。
明婧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是好。
由于苏良櫂的年龄跟他现代的表弟相似,明婧干脆把他当成自已的表弟来关爱,虽然真表弟不及少年俊美。
可两人有个相同的特质,那就是孤独。
这天傍晚,明婧从云台宫的膳房要了些灵果,准备去督促少年的晚课。少年不能发声,通常是明婧诵真经,他跟着在心里默念。
明婧在现代时没有信仰。奇怪的是,诵念道家经典时,他也会有所感触,心灵变得平静。所以他并不排斥清虚的早晚课,反而乐在其中。
其实明婧自已也注意到了,他好像比想象中更适应明敬的生活。
法诀信手拈来,道经说倒背如流……就像是,他早就作为明敬活过似的。
明姑突然沉默了。
苏良櫂睁眼望着他。见他眼神恍惚地注视着前方,知晓明姑走神了。作为一个修行万载的女道,这种情况本不该出现在明姑身上。
其实将涉云跟他说过,现在的明姑不是原本的明敬。少年不懂那人的意思,也不全信那个残忍夺走他声音的道士。
至于明姑与传闻中不同这点,他早就有所察觉。
他只知道,他笑起来时……青春又可爱。就像他在俗世时,幻想未来娶妻生了,他的妻最好便是这般模样。
少年想到这里,自已掐断了思路,赶忙低头驱散杂念。他不该这样亵渎明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