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怡然居的两人谁都不曾入眠,季舒想了许久,仍是不明白沈浥尘这般转变到底是因为什么。
天还未亮,她便起身下了榻,唤了下人送来热水,一番洗漱过后她又处理了下背后伤处,昨夜心中实在太乱,也没顾得上这伤,如今方想起来,免不了又是一阵苦头。
半个时辰后季舒独自来到了庭院中,此时天色渐亮,院内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下人走动干活,她所在的地方乃是前往主屋的必经之处,果不其然,又等了一会后便见绯烟碧影二人相携而来。
两人看见季舒都是一愣,季舒见她们顿在了原地,不由稍稍提高音量道:“过来。”
两人不知其意,却也看出了季舒似乎有话要与她们说,于是上前向她行了一礼道:“世子有何吩咐?”
季舒秀逸的面容上憔悴难掩,两条长眉也一直下压着,明显是有事情积郁于心,不得疏解,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凉了几分。
“我不在的这几日,她可有见过什么人?”
绯烟心下一惊,抬眸看着眼前之人,只觉她冷面含霜,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与昨夜那个给自己强烈压迫感的季舒一般无二。
绯烟不敢瞒她,如实说道:“世子走的第二日,泽余王女前来拜访过小姐。”
季舒眉梢一动,默了片刻后接着问道:“可知她们说了什么?”
绯烟稳了稳心神,小心答道:“小姐将奴婢二人遣在了屋外。”
季舒略一颔首,而后摆了摆手道:“去吧,她差不多该醒了,多备些膳食。”
绯烟二人福了福身,快步离了此处。
“时烈,又是你。”季舒低低说了声,眸底落下一片阴翳,摩挲着指节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她闭了闭眼,极力压下了前往驿馆的念头。
她将自己回府的模样弄得那般凄惨,在这件案子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不能去找时烈的麻烦,至少近些时日不能,否则她若是并无大碍,如何向凌绝施压?
偏偏子洲身受重伤也不能代她去,季舒咬牙忍下心中怒火,告诉自己不能逞一时之气。
来日方长,总有收拾那家伙的时候。
此时已经走远的碧影松口气的同时忍不住拍了拍心口,不怪她这般情状,实在是季舒身上的杀意太强,她方才险些没把藏于袖中的短剑给甩出来。
扯了扯绯烟的袖口,她凑过去窃窃私语道:“你有没有发现世子和以前相比变了好多?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绯烟瞥了她一眼,暗道昨夜若是她伺候在小姐跟前,今日也就不会这般惊讶了。
“世子终究是世子,日后还会是王爷,别想东想西的,左右也不是咱们能掺和的事,好生伺候小姐就是了。”
绯烟其实早便察觉到了季舒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其实她也有怀疑过,季舒以往在沈浥尘面前究竟又有几分真,不过她也明白,不论是沈浥尘还是季舒,都不是她们能多管的,她们只需要尽好本分,其他的,不该也不能多想。
碧影闻言不由为自己抱屈道:“我这还不是担心小姐吗?以前世子性子软,如今却……”
绯烟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担心有什么用?你去吩咐下人上膳吧,我去伺候小姐梳洗,记得多备些,世子看着有些疲累,小姐今日说不定也能多用些。”
“知道了。”碧影撇了撇嘴,与绯烟分道而行。
过不多时绯烟便到了主屋,沈浥尘仍如她昨夜离开时那般呆坐在榻上,绯烟心内叹了口气,上前替沈浥尘着好衣后将其扶至了妆镜前。
一边执篦轻梳那如瀑的青丝,绯烟忍不住叹道:“小姐的面色竟是比昨日还要差些,奴婢方才见世子亦是有些憔悴。”
沈浥尘身子微动,许久后方问道:“你可有打听到她在刑部受了何刑?”
绯烟有些无奈地答道:“外头都传世子身受重伤,可世子回府之后并未召府上医者为其治伤,也未找奴婢,奴婢实不知世子伤势如何。”
沈浥尘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待绯烟挽好发髻后方吩咐道:“你一会与我上些胭脂吧。”
正好下人将热水打了来,绯烟见她掌心仍存有昨夜留下的血渍,赶忙用湿帕为其拭了去,而后解了她眼上覆着的白绸,换了一块巾帕将其打湿拧干后轻柔地替她拭面,想了想不由问道:“小姐日后不再易容了吗?”
沈浥尘眨了眨无法视物的眼,面上并无迟疑之色,“不必了。”
绯烟不再多言,替她净面后打开了妆台上的一个白玉胭脂盒,从中取了些殷红的胭脂,细心施于她的两颊和薄唇上,不消片刻,气色看着便是好了许多。
收拾妥当后,绯烟又取了条白绸轻覆在沈浥尘眼上,而后自去收拾床榻不提。
季舒来的时间正好,碧影带着下人刚将吃食摆于桌上,她后脚便来了。
见沈浥尘端坐在桌边,季舒径直行到她身旁坐下,好似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问道:“昨夜睡得可还好?”
沈浥尘也不见昨夜的慌乱,平静地说道:“很好。”
季舒细细看了看她的面色,心中松了口气,拿起她的碗盛了些粥,询问道:“你如今有些不便,可要我喂你?”
“不必,我自己来便好。”
季舒闻言也没有强求,将瓷碗和羹匙都递与了她,只时不时给她夹些平日爱吃的小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行。
沈浥尘也不推拒,但凡是季舒夹来的,她都吃了下去,看得周边伺候的绯烟碧影险些没喜极而泣。
季舒昨日几乎没吃什么,现下正是腹中饥饿,因此举止虽仍是优雅,用餐的动作却是比以往快了许多。
沈浥尘食过一碗后便放下了羹匙,静静听着身侧季舒用食的细微声响,待听得一声银著置于瓷碗上的脆响时,方才开口问道:“你背上的伤……”
“非你所为。”季舒像是怕她误会似的,赶紧接口道,“只是在刑部挨了几板子,我昨夜忘了处理伤口,这才流了些血。”
沈浥尘昨夜冷静下来后其实也猜到了些许,只是对季舒的这番说辞仍有些怀疑,其他不论,这伤在背部便极难处理,尤其季舒还是女儿身,又不好假手于人,左右绯烟是可信之人,想了想后她还是问道:“你伤在背部,怕是不好上药,可要绯烟帮忙?”
季舒愣了愣,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醒神后婉言回绝道:“不用劳烦绯烟了,于我而言,伤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她这话倒是真的,以往也不是没伤在背部,受伤受得多了,只要不是失去意识无法行动,她都能自己处理伤口,手法并不比医者差。
沈浥尘指节微微攥紧,抿着唇不再言语。
气氛一时有些沉寂,季舒又等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便没有其他的话想与我说了?”
沈浥尘咬了咬牙,终是狠心道:“该说的,昨夜都与你说了。”
该说什么,离她远点么?季舒脸色一白,紧盯着她,不甘心地追问道:“到底为什么?明明几日前不是这样的。”
沈浥尘心中剧痛,似乎无法承受季舒的目光,她别开了头,无力地说道:“你别问了。”
“你不愿说,我不逼你,可你总该知道,我不会放弃的。”季舒说罢便黯然离了此处。
一连几日,季舒很明显地感觉到沈浥尘正在有意疏远她,即便她们每日还是一同用膳,有时也会与她商议朝中事宜,可除此之外,沈浥尘却再不与她多言。
她们的关系似乎瞬间便回到了初时那会,甚至还不如那时,至少当初她戏弄沈浥尘时,沈浥尘还会想法子还回来,平日里偶尔也会与她玩笑几句,如今却是都没了,任她使尽浑身解数,沈浥尘总是克制地保持距离,不肯前进一分,也不让她前进。
数日后,一筹莫展的季舒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至少她该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她们之间,从来都缺一句明言相告,即便沈浥尘会拒绝,她也总该让她知晓。
正要去找沈浥尘,季舒脚步突然一顿,一道暗影落下,这是她派出去寻杨絮如的暗卫,如今回来了,也不知情况如何。
“世子,属下等照您的吩咐用千里追魂散追寻杨姑娘的下落,可连着几日杨姑娘的踪迹一直在发生变化,属下等每每追上时总会遇上早已布置好的伏杀,近日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手,属下特来请示世子,可还需要继续追查?”
季舒眉头一皱,心内不由叹了口气,那幕后之人定是已经发现自己中计了,由此推测出她可能在絮如身上动了手脚也未可知,毕竟她先前就是通过拓跋弘查到醉梦楼的,如此一来,絮如这条线索便算是断了。
“罢了,将人都撤回来吧。”季舒心内想着还能如何另辟蹊径。
来人拱手应下,而后继续说道:“禀世子,属下追查之时发现还有两批人也在查找杨姑娘的下落。”
季舒神色一变,追问道:“可知他们的身份?”
那人如实答道:“一方是谢大人掌管的刑部衙役,还有一方人马不知出自何处。”
谢知非她可以理解,毕竟凌绝几日前就已经将这个乌龙案子交给了他,依照他的本事会查到絮如身上不足为奇,可另一方却又是谁的人?平都之中,竟还有人与絮如关系匪浅?
季舒想了许久都不得其解,半晌后才道:“你试试看能否查到那些人的身份。”
“是。”
季舒快步朝主屋走去,脑中还在思索着方才那些事,直到她不经意的一瞥,看见送风亭内立着一道人影时,脚步蓦然顿住,脑中也空了下来。
沈浥尘这几日为了躲着她,一直都待在屋内,没想到今日却是出来了,她暗暗想着,这或许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季舒缓步行了过去,亭内跟着的绯烟碧影二人自然看见了她,对视一眼后默契地退了下去。
沈浥尘面朝池水而立,任池面吹来的微风拂起她的青丝,背影挺直,像极了武阳侯府内栽种的青竹。
季舒立在她身旁,将视线投向小池,池内开满了一片青莲,与荷叶青绿相映,别有意趣,莲香清远,令人怡然。
这还是她去岁从东宫得来的莲子长成的,当时她不过是随手将它们扔入池中,没想到如今却得来了满池莲华。
“这花开得真好,明明去岁还只是一颗小小的莲子,谁成想竟是在此生根发芽,长出了满池芳华。”季舒说着露出了近些时日来第一抹惬意的笑。
“如今已然入秋,这花便是开得再好,不过也只是最后的绚烂。”沈浥尘的声音带着几分她独有的清冷,“何况我现下什么也看不着,究竟好不好,谁知道呢?”
“我知道。”季舒侧身看着她,双目中盛满了柔情与坚定,温声说道,“错过了今朝,还有明年,它一直都在这里,只要你想,总会瞧见的。”
凉风骤起,荡开了一池清涟。
“我不想。”沉默良久后沈浥尘淡淡说了句,转过身子想要去唤绯烟。
季舒一把拉住她的手,指节穿过她的指缝,紧紧扣着,“你难道还不知我心意吗?”
“我不知道。”沈浥尘极力想要挣开季舒温热的手,慌乱地喝道,“你放手!”
“不准逃。”季舒上前将她微颤的身子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知道,那我现在便告诉你。”
“沈浥尘,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