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并没有得意多久,在沈浥尘羞恼已极,挣扎着想要起身下马车时,她赶忙收回了自己的爪子,老老实实挪开了些许,毫不犹豫地服软道:“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孟浪,是我不好。”
沈浥尘一哽,对于季舒如此能屈能伸、进退自如,她当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片晌后无奈地扶额道:“你有这份精力来闹我,倒不如自个寻着空隙多歇会。”
沈浥尘是知道季舒最近有多疲累的,整支队伍的维系几乎扣在了她一人身上,整日里绷紧心神忙个不住,夜间又歇得极晚,还要分心来照料自己,若非心疼,沈浥尘又岂会这般几次三番地叮嘱,放任她时不时的捉弄。
季舒枕在沈浥尘腿上,牵过她的一只手,食指勾着她细长的指节轻轻晃了下,长眉微微上挑,明眸中笑意盈盈。
“那不一样,与你在一处我便觉十分愉悦,可比打盹更能纾解倦意。”
沈浥尘没再言语,任她缠弄自己的指节,片刻后另一只手摸索着抚上了她的眉眼,眨动的眼睫擦过掌心,带来些微痒意。
掌心微颤,沈浥尘被勾缠的的指节跟着一蜷,恰好与季舒的长指交相紧扣,她心中一动,略缓了心神后掌心轻柔地向下一拂,季舒顺从地合上了眼。
马车内一时寂静无声,沈浥尘没有抽回与季舒相扣的那只手,掌心移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脑袋,季舒很快便睡了过去。
碧影眨了眨眼,这几日见惯了季舒谈笑风生逗弄人,突然有些不太能适应她这般乖巧的样子。
绯烟手上动作不停,一刻钟后便处理好了何洛足上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取了几味药交与军中士兵去熬制,她便又去了难民营地问诊。
沈浥尘怕耽搁季舒的正事,也不敢让她久睡,又等了一刻钟左右便将她给唤醒了。
季舒揉了揉眼,惬意地伸展了下身子,而后仰头看着沈浥尘,轻笑道:“在你这歇着最舒服了。”
沈浥尘好笑地拍了下她的脑袋,“绯烟已着人在熬药了,还不快将何大人带去安置。”
季舒伸手撩开车笭见营帐已然扎好,便依言带着何洛下了马车,给他寻了处营帐安置,调了几名士兵专门照料他,而后便转道去了前方京畿军的营地。
与凌微说了下自己的打算后,凌微并无犹豫,当即应允了调拨三千京畿军去管控难民一事,并将她留下一同用饭,又派人把那统兵的都统寻来交代了几句。
季舒匆匆吃罢后,便与那都统点齐人马一道离了此处,凌微见一旁的杜玉衡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由问道:“玉衡有何事不妨直说。”
杜玉衡放下了手中才吃了一半的饭食,沉吟半晌才说道:“臣斗胆说一句,京畿军乃是陛下调给殿下的护卫军,世子白日里便调走了五千轻骑前去掩埋饿殍,如今又调走了三千枪兵,殿下身边便只剩了两千重骑可堪调用。”
凌微脸色一沉,有些不悦地说道:“本王在军中能出什么事?玉衡多虑了。”
杜玉衡犹疑再三,还是继续说道:“殿下莫怪臣小人之心,边军由世子亲自筛选设立,尚阳军本就为世子所辖,如今更是无人敢违其心意,世子平日里又都是率轻骑前往各处县城,与轻骑诸将走得极近,现下再调走三千枪兵,俨然已是将军中兵权尽握于手。”
“殿下虽也每日巡视军中,甚至纡尊降贵前往难民营地视察情况,然众人却多半只知世子,不知殿下,实在……”
“够了!”凌微抬手阻断了他的话,横眉冷面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本王心中有数,玉衡无需多言,日后也莫要再提。”
杜玉衡呐呐地住了口,垂首应下。
营帐中,沈浥尘与碧影二人哺食已罢,相继简单地清洗过后,无心与绯烟方才趁着夜色姗姗来迟。
“唉,你们如今都是一等一的大忙人,就显得我无所事事了。”碧影起身将一直温着的饭食端与她二人,里头还照着沈浥尘的意思,将为数不多的肉食大多都放了进去。
无心神色如常地接过,闻言挑了挑眉,奚落道:“现在知道自己无用了?”
碧影一窒,只觉这人就是只刺猬,永远不能和人好好说话,也不与她争辩,转头朝绯烟关切地问道:“绯烟你累不累,一会我给你揉揉肩怎么样?”
绯烟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便是问诊罢了,左右就是废些时辰,这有什么累的?”
她这话倒不是为安慰碧影而说的,这些时日她虽忙,却算不得累,在她心中沈浥尘虽是摆在首位,现下这般却更让她感觉充实。
她自幼便研习医术,虽不敢说独步天下,但也少有棘手的时候,那些难民身上的病症于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她诊脉的速度极快,初时军中药材甚至险些因此被掏空。
户部只拨了米粮,军中药物本就十分有限,季舒担忧大量难民集中会引发时疫,眼看药材即将耗尽,军中又无多少银钱,不得已只能带人亲自奔赴沿途县城,如今正是粮荒之时,没有哪个县令愿意赠粮,药材却是能斡旋一二的,各地官员看在她的身份上,多少也会给几分薄面。
凌微得知此事后,不忍她这般四下忙活,本想亲自带兵前往,然而季舒却是担心会有匪盗出没,不敢让他脱离大军独自领兵,凌微无法,只好在她出行前修书一封让她带去,如此季舒行事倒也顺畅了不少,药材不足的问题这才得以解决。
绯烟无心用罢饭食后匆匆清洗了一番,帐内烛火很快便被吹熄,几人各自睡下不提。
今夜季舒却没能睡个好觉,新添进来的三万难民生出了小规模暴动,有人煽动难民试图劫走粮草,好在季舒将营地设得较远,又发现得早,外加三千京畿军在,暴动迅速被镇压了下去,没有引发更大的动乱。
这场暴动中斩杀了四百余难民,另有五百多人被擒,翌日一早季舒便将这五百余人当中斩杀,领头之人更是被枭首示众。
眼看着数百具血淋淋的尸身被拖去掩埋,那些新添进来的难民顿时安分了不少,季舒照着比例又筛了近三千的边军,而后便将他们尽数融入了原本的八万难民中。
用朝食时,气氛有些凝重,空气中还残存着淡淡的血腥气,那些难民见了季舒,个个如鹌鹑一般。
随着大量难民的涌入,为了应对到达宁州后的饥荒,军中不再烹制米饭,改熬浓粥,难民只能食一碗,边军再添半碗,尚阳军两碗,京畿军多骑兵,体力消耗极大,季舒便允他们多食些。
队伍起行时,沈浥尘犹能听见外头喧嚷的议论声,有人在说难民暴动的事,也有人讨论粮食的事,她只静默听着,并不做声。
马车辘辘驶着,时不时便晃动两下,车内几人早已习惯,仍在昏迷中的何洛却是不自觉地眉头紧锁。
因他足上伤势颇重,且又昏迷着,季舒只好把他放到了沈浥尘这,此时他已被人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须发也被打理过,然而看着仍是与寻常文官大不相同,倒有些武将的气质。
许是马车的晃动所致,一个时辰后何洛竟是醒转了过来,他撑着身子坐起,脑中仍有些昏胀,腹中更是饥饿无比。
“何大人可要先用些吃食?”沈浥尘听见细微的声响,知道他已醒转,便让绯烟将车上仅存的些许肉脯取了来,这还是季舒早几日猎来的,入了景阳郡后,能吃的野物多半被难民给扫空了,季舒也再抽不出时间去行猎。
骤然听见女子声音,何洛瞬间便清醒了过来,眼见旁侧竟有三名女子,尤其中间一人容颜姝绝,毓秀钟灵不似凡人,他瞬间又觉自己仍在梦中,抑或是已然命归黄泉,不由长叹一声。
“不曾想某死后竟还能得遇仙人,若这世上当真有仙人,如何不佑我宁州,竟让邪祟作乱,百姓罹难。”
绯烟一愣,抓在手中的肉脯竟不知该不该递过去。
沈浥尘闻言,不由轻笑出声,“纵使神佛不护,亦可人定胜天,何大人命不该绝,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何洛微怔,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声响,绯烟适时地将肉脯递过去,“大人数日不曾进食,又急怒攻心,身子已然撑不住,还请先用些吧。”
何洛这才反应过来,急急掀开旁侧布帘一看,惊觉自己如今处境,不由挪了挪身子,连忙拱手致歉道:“某无意冒犯几位姑娘,这便下车。”
“大人且止步。”沈浥尘出言挽留道,“大人足上伤势颇重,如今正是虚弱之时,非常之时,无需多顾其他。”
“某与几位姑娘非亲非故,怎敢坏了姑娘清誉?”何洛坚持要下车,谁知才刚起身却是体力不支跌了下来,足上更是袭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碧影见此忍不住说道:“你这人看着倒有几分豪爽之气,我家小姐都说了不介意了,你怎地反而还这般拘束?”
何洛叹了口气,只好端正坐着,苦笑着接过了绯烟再次递来的肉脯,“如此,某便叨扰几位了。”
何洛吃了几口后不禁打量了一番沈浥尘,他自然不可能将她当做难民,见她眼覆白绸,心中疑惑更甚,又吃了一会后不由问道:“不知姑娘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沈浥尘坦然答道:“自平都来,随夫君前往西北。”
何洛闻言神情有一瞬的古怪,如此女子,自不会嫁与寻常人为妇,况且出现在军中,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这般想着,他脸色略微一沉。
“贵人可是齐王妃?”
沈浥尘自然察觉到了他的些许不满,不过也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浅笑着摇了摇头,直言道:“夫君季舒,乃是军中押粮官。”
“季?”何洛虽远在宁州,却也知道平都姓季的贵胄仅有镇南王府一家,何况季舒的大名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印象仍是停留在数年前的纨绔浪子罢了,一时间,他的脸色愈发古怪,颇有些不自在地问道,“齐王身边的那位俊美郎君便是季世子?”
碧影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何洛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她赶忙捂住了嘴。
沈浥尘唇边也聚了些笑意,颔首应道:“正是夫君。”
何洛虽对季舒无甚好感,平日里更是痛恨倚仗身份为非作歹之人,却也不好当着沈浥尘的面表现出来,尤其自己还得了人家救助,一时间只觉尴尬非常,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久后才言不由衷地憋出了一句话。
“世子与世子妃容颜美丽,极为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