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登上宝船,晏子洲就像换了个人一般,再没有先前兰舟上的懒散悠闲,通身紧绷,高度戒备着周遭的一切,宛若蓄势待发的猎豹,引路的宫人被他这气势所摄,步子都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沿途并不见多少宫人走动,当然,暗中究竟藏了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宝船不少地方都嵌了夜明珠,根本无需烛火等物照明,船上建筑竟真是仿造殿宇而建,亭台楼阁等制式几乎与陆上无异,飞檐斗拱随处可见,其间园圃甚至还有不少名花瑞兽,沈浥尘不由暗暗心惊,建造这样一艘巨船,真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然而细细观察过后,她却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些建筑靡丽奢华,风格并不与大安相似,梁木榫卯等皆显陈旧之气,上头栩栩如生的朱漆彩绘剥落大半,昏暗的角落里甚至堆积着不少杂物,林林总总,仿若这船封存了多年未经使用。
待行至更深处,沈浥尘便知自己并未想岔,她嗅到了飘荡在空气中的腐朽的木屑气息,朝廷竟用这样一艘陈朽的宝船接待时烈,实在奇怪。
尤其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自来到这星云湖,她心中总萦绕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世子妃,到了。”引路的宫人停在了一处殿宇前。
看着眼前精致而不失恢弘的重檐庑殿,沈浥尘心中疑惑更甚,这可是只有皇宫内才能建造的制式,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殿宇前候着十来个宫人,见她到来,有两人推开殿门道:“世子妃请进。”
步上白玉阶,晏子洲紧随在沈浥尘身后,守门的宫人被他一瞪,拦阻的话瞬间被吓回了腹中。
两人一经入内,殿门便被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间的一切,也防止殿内的景象让人窥伺。
空荡的大殿并不见其他人影,一尊鼎炉内正燃着沉香,遮掩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朽木气息,左侧梁上悬有无数绯色鲛绡,想来应是沐浴之所,沈浥尘只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世子妃来了。”曲玲珑被一名宫人扶着,自右殿内一架描金紫檀仕女屏风后行了出来,指着身前的金丝楠木方几道,“坐。”
沈浥尘行过去施了一礼,依言跪坐在方几前的蒲团上,晏子洲则似门神一般杵在她身后。
曲玲珑搀着宫人的手在对面坐下,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晏子洲,而后挥了挥手,宫人领命取了樽酒置于方几上。
就这么些功夫,沈浥尘已将曲玲珑细细观察了一番,鬓生华发,面色苍白,行动时还需宫人搀扶,华美繁复的宫装在她身上竟有种羸弱不堪重负之感,唯独一双凤眸风采依旧,仍可见那凌人的气势。
沈浥尘暗暗心惊,她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数月的功夫,曲玲珑变化竟如此之大,难道那血伏之毒已入心脉?
曲玲珑自然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轻抚眼角笑道;“同为俎上鱼肉,世子妃竟还有闲心来管本宫?”
沈浥尘眼神一闪,平静地说道:“浥尘尚不会束手就缚,娘娘又岂是任人鱼肉之人?”
“本宫可不比世子妃,世子妃得世子爱重,想必船上藏了不少晏氏的人吧?”曲玲珑说罢笑盈盈地看向她身后的晏子洲,“晏氏双骄之名如雷贯耳,这位可是晏家二少晏子洲?”
晏子洲双目圆睁,见身份已然被识破,也懒得再遮掩,不客气地回道:“是又如何?”
“子洲。”沈浥尘低喝了一声,有些歉意的对曲玲珑说道,“子洲乃是江湖儿女,素来不拘小节,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怎会?”曲玲珑拿起玉质酒舀自樽中舀了两勺酒液倾入杯盏中,将其中一盏推向沈浥尘,淡淡说道,“我记得去岁世子还扮作二少的模样,从本宫别庄中盗走了一样东西。”
“本就不是娘娘的东西,何来盗走一说?”沈浥尘眉眼清冷,直视着曲玲珑。
曲玲珑笑了笑,“也是,只是本宫原与武阳侯做了交易,奈何东西却被世子取走了,本宫也只好告诉武阳侯,东西在世子妃手上。”
沈浥尘眼睫微颤,沉住气道:“娘娘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瞧世子妃说的,本宫能说什么?这星云湖,可是泽余王女指名点姓要世子妃前来作陪的。”曲玲珑执起面前酒盏,将杯中殷红的酒液一饮而尽,“本宫甘愿被人请入瓮中,不过是好奇何人在打本宫的主意,故而来看看而已。”
沈浥尘垂眸端起酒盏,嗅到盏中淡淡的桃花香,忽然忆起这酒她初次进宫时喝过,心思一转,抿了一小口后问道:“那娘娘可是看出了什么?”
“这就要等王女到来了,也不知她会先吃哪块肉。”因着酒劲,曲玲珑苍白的面颊染上些许薄红,她拿起玉舀又给自己添了杯酒,“长夜漫漫,无以遣怀,不如本宫给世子妃讲一则前朝的密事吧,世子妃定是会有兴趣的。”
沈浥尘可不觉得眼前这人会对自己存有什么好意,垂着眸不做言语。
见她没有反对,曲玲珑故自饮了口酒,而后说道:“世子妃一路行来,想必对这艘宝船存有颇多疑惑,世子妃恐怕不知道,此船名为南柯。”
沈浥尘闻言眉头一蹙,不禁抬眸看了过去。
“南柯船之所以叫南柯,只因造船之人名为南柯。”曲玲珑见她似有所想,轻笑道,“百多年前,大魏愍帝朝曾与百越发生一战,大魏战败,却从百越擒住了一人,此人便是南柯。”
“南柯被擒之时已然身受重创,根本无力反抗,就这样被带回了国都。而大魏自太初帝起,历代帝王对南氏怨恨而恐惧的同时,又生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世子妃可能猜出来?”
沈浥尘眉眼间好似裹挟着冰霜,紧抿的薄唇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贪婪。”
曲玲珑不予置评,继续说道:“愍帝想从南柯身上破解南氏血脉的秘密,可不管如何严刑相逼,南柯始终不曾吐露半字,甚至数次蛊惑狱卒,险些逃离。”
“愍帝大怒,亲自审问看守狱卒,狱卒直言南柯双目惑人心神,愍帝便剜其双目,将其囚于宫中。”曲玲珑说着又饮了口酒,而后饶有意味地看着沈浥尘,“一筹莫展了数月后,愍帝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若能让南柯生下一个含有皇室血脉的孩子,待其长成,总能慢慢探寻出南氏血脉中蕴藏的秘密,于是愍帝强占了南柯,月余后南柯便身怀有孕。”
沈浥尘垂于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通身都在发颤,晏子洲不知她为何反应这般大,心焦得不行,生怕她出了什么事,只得着急地唤了她一声。
沈浥尘闭了闭眼,深吸口气道:“我没事。”
她这副样子似乎很好的取悦了曲玲珑,见身前的杯盏已空,曲玲珑一边给自己舀了勺酒,一边接着说道:“知道自己怀孕后,南柯突然松口,告知了愍帝南氏身上所藏的秘密。”
“南柯直言其祖南怀瑾曾造神舟东渡蓬莱仙岛,得仙人灌顶,被授予一双神目,此目可窥过去未来,知晓天下万事。”
“愍帝初时不信,南柯便乞回了被剜去的双目,以此双目探知到了件仅有愍帝一人所知的密事,愍帝自此深信不疑,南柯还透露出蓬莱仙岛上有长生之术,愍帝更是喜不自胜,当即令其绘制神舟构建图纸。”
“图纸绘成后,愍帝征招十五万匠人于都城,攫尽天下财富以造神舟,历时半年神舟建成,其后愍帝将此舟定名为南柯。”
“彼时星云湖不是星云湖,而叫太液湖,南柯船造成后便置于此湖上,而后愍帝将南柯带至此船,挥剑斩其头颅,弃其尸于湖中,仰天笑曰;‘吾登南柯杀南柯,可慰先祖矣。’”
“哐啷”一声巨响,置于方几上的青铜酒樽被沈浥尘一把打落在地,殷红的酒液洒在裂出几道细纹的白玉上,像极了斑驳的血泪。
曲玲珑不以为忤,看着沈浥尘手背上红肿的印痕,唇角微勾,又饮了半盏酒,继而说道:“南柯船虽已造成,然而体型过于庞大,普通河流根本无法承载,南柯船还未驶出中州,便搁浅于途中,不得已,愍帝下令强征天下民夫广修运河。”
“旬日后,太液湖惊现流光溢彩,愍帝认为这是天降祥瑞,湖底必然生有异宝,遂令兵士下湖找寻,然而翌日,这些人全部浮尸水上,愍帝惴惴不安,接连派了上千人下湖,结果无一人幸免。”
“愍帝从此夜不能寐,生怕是南柯鬼魂在作祟,时日一长,愈发暴戾嗜杀,三年后,运河还未修成,愍帝便下令将南柯船运回都城,试图以此船镇压南柯鬼魂。”
“然而南柯船刚至都城,愍帝便被人刺杀于宫中,各地民怨沸腾已久,闻讯纷纷揭竿而起,自此,天下大乱。”
“南柯船从此被视为不祥之物,高祖建国后,此船便一直被其封存于内库。可笑的是,凌绝不信邪,登基后竟打起了湖底萤石的主意,结果派去的人手尽皆死绝,他生怕步了愍帝后尘,绞尽脑汁从各方运来大量萤石投入湖中,想以此求得平安,真是可笑得很。”
“这星云湖底藏着的,哪里是富可敌国的财宝,分明是帝王的恐惧。”
曲玲珑笑得有些癫狂,执起酒盏想饮尽余下的酒液,然而唇角还未触着杯盏,口中突然涌出大量鲜血,溅得宫装上到处都是,她一手捂住口唇,形容颇显狼狈,眉眼间尽是怅然。
“世人只知太初年间的巫蛊之祸断送了大魏中兴盛景,却少有人知,这艘南柯船,才是压垮大魏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不是太初帝对南相恩将仇报起了杀机,又怎会致使君臣失和,最终引来巫蛊之祸?愍帝若非被贪欲所控,又岂会造这可笑的南柯船,将大魏葬送在一场幻梦中?”
“大魏亡国,罪皆在己,何必尤人!”
沈浥尘起身俯视着曲玲珑,冷笑了一声后拂袖而去。
晏子洲见状赶忙跟了上去,他还是头一回见沈浥尘动怒的模样,心中不由惴惴,跟在后头什么也不敢说。
如今再见这雕梁画栋、华美宫室,沈浥尘只觉悲愤难言,眼眶不禁有些湿热。
晏子洲陪着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没过都久便有宫人从后头追了上来。
“世子妃,这船上有许多宫室未经整理,不能住人,还请世子妃随奴婢前往偏殿休憩片刻。”
沈浥尘还不至于迁怒一个宫人,稍稍收敛了情绪,而后跟着她来到了另一处殿宇,那宫人也不久留,将他们带到地方后便退了下去。
两人入内后,晏子洲还是忍不住问道:“嫂嫂,你方才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听了皇后的话后心中有些难过罢了。”沈浥尘说着笑了笑,示意自己当真无事。
晏子洲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转而嘀咕起了曲玲珑,“那女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后头有些疯疯癫癫的,说着说着就吐了那么多血,我当时还以为她要对嫂嫂不利,险些没拔刀。”
“她中了无解之毒,看样子已是时日无多。”沈浥尘眼神有些冷,垂眸思索着方才的一切,“不知那时烈……”
“嫂嫂小心!”晏子洲突然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抽刀朝一处地方猛地劈去,刀光明灭间,一架屏风拦腰截断,连白玉地面都被扫过的刀气划出了道裂痕。
沈浥尘还以为有人偷袭,站定身子后连忙抽出了袖中的碎玉,然而定睛看去,却见前方飞舞着一只血色蝴蝶,没来由的,她心中忽然一悸。
“这究竟是什么妖物?!”晏子洲心中骇然,他的刀方才明明劈中了那只蝴蝶,却不见其损伤分毫!
晏子洲紧了紧手中的轻云刀,正要上前时手臂却被后头的沈浥尘拉住了。
“嫂嫂?”
“别动它。”沈浥尘轻声说了句,双目紧盯着那只血色蝴蝶,像是被它给攫住了心神似的。
那蝴蝶似有所感,扇动着翅膀朝沈浥尘飞了过去,一直绕着她转,似乎想要亲近,又有些迟疑。
晏子洲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那蝴蝶,只待它有异动之时提刀劈去。
沈浥尘只觉心跳愈来愈快,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连周身血液都滚烫了起来,尤其是当她看见那蝴蝶衔了瓣堇色莲华时,瞳孔蓦地一缩。
她记得上次自许念悠那借来的《古莲经》中有记载,这似乎是出自百越的并蒂莲,然而又有些不同,这瓣莲花上竟伴有一枚银鱼纹案。
“子洲,你出去守着,莫让其他人进来。”
晏子洲大惊,皱眉劝道:“嫂嫂,这东西古怪得很,若有什么危险……”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沈浥尘摇了摇头,固执地看着晏子洲。
僵持了片刻,晏子洲无法,终是依言退了出去。
那血色蝴蝶踌躇了一会后,离她越来越近,沈浥尘吸了口气,缓缓伸出手指。
蝴蝶落在她指尖的一瞬,沈浥尘的心口登时像被火燎一般,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失力地捂着胸口跌倒在地,身上大片的冷汗冒出。
心口的灼热尚未褪去,右眼骤然袭来的剧痛险些没让她昏过去,额上青筋绽起,她咬紧牙关也没能止住口中不断溢出的痛吟。
那血色蝴蝶慌乱地绕着她飞舞,不住地扇动翅膀,似乎没预料到眼前的惊变。
千万里之外的百越,盘膝而坐的女子忽然睁开了双目,堇色眸眼中掠过一抹哀伤,幽幽地叹了口气。
“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