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布政使巡视落马郡时为青衣军所杀,贼首张广义更是占据落马郡自立为王,本就不太平的庆州瞬间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中。
与此同时,甘州也传来太子失利的消息,整个西北像是被浓重的阴霾所拢住,局势愈发瞬息万变。
消息传至上野郡时,无疑给季舒等人添了莫大的压力,众人都意识到了必须尽快解决宁州的事情,原本追求稳妥的计划被打破,何洛和杜玉衡各领了一万人马匆匆赶赴琢郡和虎渊郡。
为加快进程,季舒也转移了阵地,当日便奔赴剿匪前线,上野除蝗的事情便一应交付给了沈浥尘,凌微起先颇有微词,担心她处理不好众多杂物,无法及时调配人手,最后还是何洛和季舒一力保荐,加之一时无人可用,他方允了此事。
季舒纵马疾驰了两日一夜,也才在酉时堪堪赶到尚阳军统将朱能亲率的军队处,此时士兵正在埋锅造饭,缕缕炊烟自营地升起。
朱能等大小将领听见士兵来报,赶忙掀帐而出,见了策马而至的季舒后纷纷抱拳行礼。
季舒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随行的士兵,疾步行至众将跟前,不待稍做休息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诸位不必多礼,不知此处匪寨处理得如何了?”
众将闻言面色都有些不太好看,最后还是朱能站出来回道:“末将等惭愧,久攻此处不下,请世子随末将前来。”
季舒并不感到意外,神色平静的跟了过去,早在之前她便向典戎了解过,此处横蜈岭在宁州边境附近,地势复杂,密林繁茂,其中匪寨极难攻克,否则她也不会选择来这。
不多时众人便来到了一处高地,朱能朝前一指道:“世子请看,此地名为横蜈岭,因形似长蜈而得名,山势纵横,绵延数百里,共窝有黑风寨、旋风寨、当风寨三处匪寨。”
季舒举目远眺,只见火红的夕阳半隐在天边,给杳无边际的密林镀上了一层霞色,然而以她的目力,竟是瞧不见半点匪寨的踪迹。
朱能招了招手,当即便有两名百夫长捧着一卷地图在两人身前展开,他指着上头的几处标记,无奈地说道:“此处匪盗极为狡猾,于林中设下了不少陷阱,我军足足折损了十之七八的斥候方探查到他们的大致所在。”
季舒垂眸细细打量着那张地图,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玄机,“倒也不是短智之徒,这三处匪寨皆傍山而建,且互为犄角之势,一方若受袭不敌,另外两方进可援兵救之,退可收纳败卒据险以守,的确不好攻克。”
“世子高见,这三处匪寨的头领乃是亲兄弟,末将得了匪寨的方位后,接连三日亲自带兵夜袭过这三处,无奈对方驰援的速度太快,最后不仅无功而返,还折损了近千人手。”朱能羞惭道,“末将无能,还请世子降罪。”
季舒自然不会责怪,她清楚朱能的能力,放眼来西北的京畿、尚阳二军中,他的才能绝对首屈一指,不然也不会被凌微派来啃这硬骨头。
她能看出这三处匪寨的妙处,朱能自然也能,可他得了匪寨所在后却依然选择夜袭,还接连三日袭了三处,想来是欲试探这三兄弟之间有无隔阂,能否离间。
自古征战中,攻防双方损失的兵力便相差极大,更别说此处匪寨还有险可依,袭三处折损近千人,分摊下来每次数百,这样的伤亡实在算不得多,不过若只为试探三人关系,佯攻即可,既折了这些人,便说明夜袭具有一定的强度,季舒有理由相信,朱能是在试探匪寨的兵力。
心念电转间,季舒便想明白了朱能的用意,愈发觉得此人心思缜密,作风稳重,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朱将军劳心劳力,何罪之有?若是换了季舒,想来也做不到更好。”
宽慰罢,季舒切中要害地问道:“对于匪寨兵力,不知朱将军有何看法?”
朱能闻言,眸中讶色混杂着赞许一闪而过,不过很快他便沉下了脸色,十分沉重地说道:“依末将试探下来,三处匪寨合兵,少则三倍于我等,多则五倍。”
季舒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他们作为攻方,兵力却远少于匪寇,虽说是精兵,可在这危机重重的密林面前,战力却要大打折扣,匪寇若是打定主意据险以守,想要拿下此处当真是难如登天。
“敢问朱将军,每次夜袭时领兵几何?”心中虽觉此战极为艰巨,季舒也没有放弃的打算,还是想尽量了解清楚一些。
朱能的脸色却是更差了些,颇有些颓然地说道:“末将只带了三千人。”
三千,季舒不禁叹了口气,这点人手试出来的兵力必然少些,如此,匪寨内的人数实际上绝对只多不少。
沉默了许久后,季舒环视了一圈众人,出言问道:“诸位将军可有何破敌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不由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朱能,朱能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末将等无能,苦思许久只有火攻之计。”
季舒眉头紧蹙,看着那地图默然不语,朱能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忧,无奈地说道:“末将也知横蜈岭周边还有几处城池和樵夫猎户聚集的村落,若当真用火攻,必会派人将百姓撤离。”
“横蜈岭之巨,便是用火攻,恐怕都要烧上半月不止,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大部分的匪寇弃寨而逃了。”季舒摇了摇头,并不看好此法,届时匪寇没除去,倒将此处弄得生灵涂炭。
“横蜈岭和十万大山也只仅仅隔了两条山脉,若是运气差些,火势烧至了十万大山……”
季舒没再说下去,众人却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十万大山以南便是南方的蜀州了,真烧到了十万大山,后果不堪设想,即便侥幸除了此地的匪寇,都是功不抵过,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拖延至今不敢动手。
见季舒不认可火攻之策,朱能心中松了口气,他行军一贯以稳为上,这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法子他是当真不想用,因此退而说道:“若不用火攻,便只能等其他几位领兵在外的将领,待他们除寇后集结兵马,届时合兵一处,正面击之。”
季舒面沉如水,她心里清楚得很,张广义自立为王,不知长了多少人的贼心,各地匪寇士气高涨,那几支军队一时都陷入了僵局,短时间内想要合兵的可能性不大。
何洛和杜玉衡分别带走了一万人马,其中便有京畿军中的五千轻骑,掖城是储粮之地,粮仓一直都由部分京畿、尚阳两军轮防,守粮军队不能动,北方的落马郡一失陷,青衣军随时都有可能南下掠地,城防的边军也无法外调,不然丢了掖城,他们就是满盘皆输了。
沈浥尘那里只有三千边军,调来无多大益处不说,还要延缓治蝗进程,思来想去,此处的两万人竟是他们唯一能够动用的军队了。
隐隐的,横蜈岭之战似乎成了宁州局势的转折点,此战若胜,余下匪寨势必士气大减,届时趁势击之,便可一举扫除宁州匪祸,能进一步稳固上野不说,还可为何洛二人游说增加筹码,加快除蝗事宜进而图谋妖僧,如此,不仅要胜,还需尽快取胜,否则一旦僵持下去,局势只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朱能见季舒久久无言,还道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让人将地图收好,而后说道:“末将疏忽,世子赶了许久的路,想来正是乏累之时,兵士造饭已罢,还请世子先入帐中用些吃食,至于是进是退,待世子休憩一夜,我等明日再议不迟。”
季舒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虽知决策宜早不宜迟,但她此刻也确实想不出破敌之计来。
下了高坡,季舒着意观察了一番正在进食的士兵,此地两万人马,五千出自尚阳军,余下的一万五乃是宁州州府四散的正规边军,若是单兵作战,虽抵不得尚阳军,却也强过寻常匪寇。
粗略一扫人数,季舒便知那折损的近千人是边军,想来朱能领兵夜袭时并未带上尚阳军,因而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军中精锐,如此虽对边军残忍了些,可若是易地而处,季舒也会做出相同的决策。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以最小的牺牲取得胜利,就是对亡者最好的祭奠。
入了主帐,季舒草草吃罢,当即展开案上地图细细钻研,不时起身在帐中来回走动,或驻足看图,或顾自低语,然而苦思一个多时辰,依然了无头绪。
摆在她面前的,似乎成了个进退不得的死局,兵力不足,无法正面击之,离间也行不通,偏偏拖延的时间越长,己方士气只会越来越低迷,拿不下此处,上野也会变得人心惶惶。
难道当真要火烧横蜈岭,甚至不惜延祸至十万大山?季舒摇了摇头,匪寇也不是傻的,发现火起势必奔逃而出,此举根本得不偿失。
她心中逐渐有些躁乱,纵马两日一夜赶赴此地,期间不曾休息片刻,没想到急急赶了来却是无计可施,实在讽刺。
抬手揉了揉有些刺痛的颞颥处,身体虽已倦极,然而繁重的压力却让季舒毫无睡意,她不禁想起了沈浥尘,临行前沈浥尘原想跟来的,季舒也明白她眼睛的异处对作战极为有利,然而还是让她留在了原处。
沈浥尘那夜所说的话终究在季舒心上留下了痕迹,倒不是担心她真会伤了自己,只是怕她使用这异术后又会想起那事,季舒好不容易才让她卸下心事,绝不愿再眼睁睁看着她陷入其中。
何况万物盈虚有数,季舒不相信上天会无来由的厚爱于谁,有得必有失,若这异术当真无所不晓,使用时毫无代价,南怀瑾当年怎会负伤南逃,最后盛年而亡?身怀异术的百越人也早该打回中原了。
沈浥尘如今虽未有何不适,季舒却仍是不免担忧,只盼她是个寻常人就好了,日后也该与她说说,少用那异术才是。
想起她临别时的殷殷嘱咐,心中如有暖流涌过,方才的躁乱不安一扫而空,季舒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在案前坐下,季舒再次看向那地图,正凝眸细思,不料眼角瞥见道黑影,侧头看去,原来是只蛾子扑到了案上的灯盏内。
那蛾子半浸在灯油中,翅膀扑腾时扇着了灯芯上的烛火,一时间竟是燃了起来,蛾子燃烧的温度过高,最后竟点着了灯盏内的油,盏上瞬间蹿起了一簇两指长的焰火。
季舒连忙起身,一手扯过案上地图,生怕图纸被烧着,随后拿了茶壶正要泼水,不知怎的却又停下了动作。
灯盏内的焰火又燃了一会儿,看着虽有些危险,可不多时便燃尽灯油,自行熄灭了,季舒凑近一看,盏内的蛾子已被烧得焦黑,铜制的灯盏也黑了大半,除此之外再无旁的损失。
季舒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眸中逐渐焕发出了异样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