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单单是曹干、韦群无意间留意到,叙州商船再次驶入金陵,也进入很多人的视野之内。
只不过这些人里,绝大多数的想法与韦群一样,都认为婺川河谷战事之后,叙州撇清了与义军、与蜀军勾结的嫌疑,开始寻求与大楚腹地更密切的联系。
这艘叙州商船所载的人员及货物种类、数量等信息,在经阮江进入朗州武陵县境内之后,就提前一步传递到金陵来。
所以能提前知道这些信息的人也就清楚,叙州商船在时隔两年之后,再次进入金陵,主要还是为牟利而来——虽说西南诸州不禁商旅通过,但关隘要卡都加强的盘查。
虽说叙州通过沅江、雪峰山驿道,与朗岳潭邵衡诸州相接,茶药布铁等大宗货物,能就近输出,但这些州县主要还是以自给自主的世族庄园经济、小耕农经济为主,对外部的商品需求相对有限。
一旦叙州向朗岳潭邵衡诸州输出的茶药布铁,超过一定的规模,售价就会受到压制,难以攫夺更多的利润。
更不要说黔中、南诏等地的药材、骡马、金银器皿、珠玉宝石、香料,在湖南诸州都卖不出什么高价。
大楚境内真正成规模的商品消费市场,还是在集江南繁盛于一地的金陵。
就像黔阳布、雁荡春酒,在朗州、岳州的售价,就要比金陵低了将近三四成。
而金银器皿、珠玉宝石、象牙香料等珍稀之物,两地的价差更为惊人。
所以叙州商船出现在金陵,在一些人的眼里,视为黔阳侯在现实利益面前选择屈服。
叙州作为羁縻州,也就是寻常意义上的蕃州,商船入境,需要与当地的盐铁院监或受盐使司所辖的市舶场报备,在由盐铁院监或市舶场抽解以及抽买一部分货物、作为过税征收之后,才允许与当地的商贾进行贸易。
盐铁使司设于沈家集的市舶场,就紧挨着曹干率蜀国出使人员的客栈边上——曹干所乘之船,被勒令停入沈家集,也是被视作一般的蕃船处理。
曹干也没有办法跑到码头细看到底是不是叙州过来的商船,坐在房间,继续与韦群说着话,将蜀国境内一些最新的情况说给他听。
毕竟韦群始终还是正使身份。
将晚时分,客栈前面的石板街上传来嘈杂的争吵声,曹干与韦群走到临街的窗前,看到好些人围着两名市舶场的官吏在争论着什么。
他们听了片刻,才知道围着市舶场官吏的那些人,皆是乘叙州商船进入金陵的商贾,因为不满盐铁使司所新施行的抽解、抽买之制,才发生争吵。
再细听片晌,才知道盐铁使司对诸蕃州输入大楚京兆府及诸经制州的商货,除了照旧制,对各色货物进行十取一的抽解之外,还新规定要以低价购入四成的货物作为抽卖。
这相当于直接抹除掉这些商贾等所能获得的近一半利润。
曹干见韦群一脸的茫然,想必他这些天都被囚禁在都亭驿,没有机会与外界接触,也并不清楚金陵城内诸多细节方面的变化。
不管盐铁使司所行的新制,是否针对叙州,蜀国在重新缔结盟约之后,想要向楚国输出货物,同样也将受到此制的约束。
当然,曹干心里清楚石板街这些商贾的争吵是徒劳无功的,而他此行授命,也不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跟楚国纠缠。
曹干将曾随他到过叙州的几名随扈喊上楼来,叫他们分辨那些商贾里有没有面熟的人员,倘若有,那可能是叙州借商船派入金陵的密谍。
很可惜,他手下的扈随,并没有认出有面熟的人员来。
…………
…………
蜀主国书经大楚礼部及鸿胪寺的官员携带进入金陵城,便如石沉大海,没有音信传来。
而经叙州出发的商贾,最终还是无奈接受盐铁使司的新规,一批批抽解及抽买的货物运入市舶场的大仓之后,之后他们又通过牙商,与金陵城内的商贾联系,将剩余的货物一捆捆销售出去。
到第四天,曹干还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他多少有些沉不住气,次日便忍不住雇了一艘乌篷船,带着几名随扈借垂钓的名义荡舟小汤河之上,借机近距离观察叙州商船,但依旧没有什么收获。
将晚时分,曹干坐船返回沈家集,登上岸将要再回客栈时,与一名布衣客错身经过,便听到布衣客跟他悄声说道:“迎春楼的春红姑娘,琴弹得极妙,我家先生想请曹大人夜里过去一起听琴。”
没等曹干看清楚那人的面孔,那人已经径直走了过去,头也不回的融入沈家集晚市颇为密集的人流之中。
沈家集作中金陵城西最为重要的一处镇埠,茶肆酒楼客栈妓寨也是应有尽有。
金陵城在之前的战事之中损毁较为严重,同时为了限制敌方间谍渗透城中,大宗货物的交易都被指定限制在城外几处相对完好、没有怎么受战事影响、交通便利的镇埠进行。
这也促成沈家集,要比寻常的县城热闹、繁荣得多。
看天色渐晚,曹干也不回客栈,直接往街南头的迎春楼走去,询问伙计后,直接登上二楼,坐进一间小阁。
迎春楼是一栋回字形结构木楼,二楼分布诸多小阁雅室,推窗看向内侧,隔着天井,对面是一座四面敞开的小厅。
有伶官艺伎在小厅里抚琴唱曲,客人坐小阁雅室里饮酒,便能一览无余,却是十分的雅兴。
等到戌时(夜七点),曹干才听到隔壁的小阁有人在迎春楼伙计的引领下走进去。
曹干等了一会儿,确认迎春楼的伙计走出去,他才走到面对天井小前的窗前,探头往隔壁看去,却见冯缭已经站在那边窗前,正笑着看过来:
“曹大人,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啊!”
“叙州商船再入金陵,我便料到黔阳侯会派重要人物先走这一趟,却也没想到会是冯大人您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过来呢,”曹干笑问道,“我前些天听叙州商贾与市舶场的官员争吵,似不满盐铁使司新的抽卖之制,冯大人有去找盐铁使司诉告?”
“大楚内忧外患未解,养兵征战官员俸给,无一不靡巨亿万,多征些商市之物以补国帑之不足,也是无奈之举,叙州怎么能不识大局,拿这种小事去劳烦有司?”冯缭笑道。
盐铁使司新规既定,不仅金陵城、京兆府,大楚诸经制州都要实施,也就意味着叙州的商货就近输入朗岳潭邵衡诸州,也要在十取一的过税外,再被低价抽买四成。
要是这都是小事,曹干暗想冯缭此行代表叙州赶来金陵,还真是另有企图。
当然,曹干也清楚冯缭这时候与他见面,并非叙旧或者纯粹显摆叙州商船再入金陵别有用心,他也不跟冯缭打什么哑谜,直接问道:“冯大人约我来迎春楼相见,有什么话相告?”
“我家大人料得这趟会是长乡侯的人出使金陵——既然是曹大人,那就再好不过——特地吩咐我将这张清单交到曹大人手里。”冯缭伸手将一页清单递过来,之后身子便缩回隔壁的小阁雅室里。
曹干走回到座位上,将清单摊开,上面所书却是黔阳侯希望蜀楚两国和议时,涉及到两国经黔江交界的一些事项。
很显然黔阳侯韩谦是担心派人到渝州见过长乡侯进行交涉,之后再由长乡侯派人追到金陵来,很可能在时间上会赶不上这次两国和议的趟,索性叫冯缭直接到金陵来截他。
只是这张清单,曹干越看越疑惑,很难理解黔阳侯竟然要求渝州大幅提高经黔江往辰叙思州及黔中诸羁縻州输出井盐的价格,并同时对黔阳布、兵甲等精铁制器、船用帆布等叙州物产输入渝州,进行全面的低价征买。
黔阳侯想籍此进一步撇清与渝州的牵涉,曹干是能理解的,但真要照清单执行,叙州将无利可图啊?
难道黔阳侯对楚帝的忌惮,真有这么深?
曹干轻扣厢房墙壁,再次走到窗前,问道:“冯大人确认这纸清单没有写错什么?”
“没有写错,曹大人帮这个忙便成,渝州应该也不会吃亏就是。”冯缭说道。
照这个清单,渝州不仅不会吃亏,还能占到大便宜,曹干确认无误,当然不会拒绝帮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