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漾见秦问眉头紧蹙着,似对张宪的话有不同意见,便问道:
“你怎么看这事?”
秦问蹙着眉头说道:“西线的问题,并不仅仅涉及到赵孟吉、王孝先已经公开表示要投降蒙兀人,以及李知诰有可能投降蒙兀人,更主要的还是梁军能不能在河洛地区站稳脚。职方司日前才拿出斥候河洛的情报,照职方司提供的情报看,眼下梁军盘踞河洛地区,虽然还有八万兵卒,但伤病太多,这几年又都是处在劣势之中咬牙支撑着作战,战斗力更是下降得厉害,怯战、畏战者甚多。而西梁军目前所控制的地区,农耕生产受到严重的破坏,物资供应紧缺,蒙兀人与东梁军休整过后,再次从三面进攻河洛之时,梁军真未必能承受住啊,朝廷必需要考虑河洛尽数落入蒙兀人手里、梁军残部被残尽歼灭的可能啊。倘若出现这一状况,占领颍水以东广阔地区的东梁军,无人从西翼牵制,其兵马主力将全面往淮河沿岸倾斜。而占领关中的蒙兀人,到时候也将因为侧翼无人牵制而能全力南下,进攻经傥骆、陈仓等道进行梁州以及经武关道进关均州——到那时候盘据梁州的李知诰,再投降蒙兀人,整个西线的局势,可能要比张大人所说的,还要恶劣……”
“秦大人的意思是?”张宪看向秦问,迟疑的问道。
“我们是不能坐看邓均两州落入棠邑手中,”秦问自然不会公开替棠邑说话,稍作沉吟道,“我觉得,沿汉水西进追剿李知诰残部,右武卫军或右武骧军,仅需要一部精锐就足以胜任了,而另一支禁营精锐,完全可以出武关进攻关中胡骑。韩谦不是一直强调西线形势有恶化之忧,才坚持要由其部出兵武关协同梁军作战吗?我觉得现在只需要张蟓或赵臻将军,有一人能将出兵武关的责任担当下来,相信韩谦除了将兵马撤出邓均二州,也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吧……”
秦问如此说,张宪也不能猜疑他是替在棠邑说话,事实上秦问提出一个能令棠邑军退出邓均两州、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不过,问题在于,他们能说服张蟓或赵臻有一人愿意承担起来出兵武关的责任来吗?
守险隘要冲之道拒敌以武关之外,与从武关出兵进入商洛,甚至从商洛对进入渭南平原的敌军展开攻势,完全是两个概念。
无论是张蟓、还是赵臻,作为大楚有数的宿将,守万夫莫关的武关,谁都不会心怯,但要是与优势敌军争夺商洛乃至渭南地区,战况相比较单纯的守武关、荆子口,绝对要惨烈数倍。
在看到足够的好处之前,谁愿意将自己的嫡系兵马,轻易投入注定将是绞肉机一般的战场之中?
楚军仅仅守武关、荆子口,占领关中的蒙兀人只要派少量精锐兵马,从另一侧险要隘道堵住楚军北上的可能,甚至都可以不理会武关可能会有的异动,而直接对川蜀或河洛等其他方向用兵。
而楚军进入商洛地区,也就秦岭的东北麓,则直接威胁到关中的渭南腹地,蒙兀人在解决这一威胁之前,或者说在商洛北翼形成稳固的防线之前,甚至都不敢倾尽全力从西翼去进攻河洛。
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楚军倘若真正想从西线支持梁军在河洛站稳脚根,避免河洛局势崩坏,就必需要有精锐战力出武关,进入商洛地区,甚至还需要进一步兵锋直指渭南,有效的去牵制敌军。
秦问指出问题的核心,在于从武关出兵的责任是由棠邑军承担,还是赵臻或张蟓所部承担,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强迫棠邑军兵马从邓均两州赶出去。
见沈漾沉吟不决,秦问又说道:“要不要夜里去杨侯爷府坐一坐?”
第一次河淮战事,棠邑是占得不少便宜,但就天下大局而言,甚至在职方司提供更详细的情报之前,杨恩就坚持认为攻陷雍州、占领绝大部分关中精华地区的蒙兀人,已经取得战略上的优势。
此时要杨恩表态,秦问毫无疑问的相信杨恩会赞同他的主张——在潜伏人员的暗中引导之外,朝中对蒙兀人、对河朔的认知也悄然在发生着一些改变;而在长信宫的坚持,朝中都不能公然压制支持棠邑的声音冒头——此时要棠邑军从邓均二州撤出没问题,但朝廷必需要有精锐兵马从武关进入商洛地区,这样大楚才能在战略上掌握一定的主动权。
沈漾自然也能猜到杨恩的态度,迟疑的说道:“张蟓所部此时守襄城,理论上应该由其继续负责进剿襄北叛军,但赵臻愿不愿统兵出武关,或许还要派人去跟信王沟通……”
见沈漾显然是被秦问说服了,张宪、周启年暂时也不便再反驳什么,一切还是等派人跟信王杨元演沟通之后再说其他;要是能令赵臻所部甚至更多的原楚州军精锐进入商洛地区作战,也是他们所乐得一见的。
这时候沈漾的车驾过来,秦问正要与周启年、张宪恭送沈漾先乘车离开尚书省衙署,却见御史中丞郑畅带着几名官员,步履匆匆的朝这边走过来。
沈漾停下来,不知道御史台有什么事情,需要郑畅急吼吼的直接跑到尚书省来,连派名官吏通报传禀的时间都等不得?
“徐后、帝孙杨汾已到静海门码头!”郑畅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徐后活着到金陵了,章新春呢?”秦问也是一惊,困惑不解的插嘴问道。
郑畅不介意秦问的插话,他这一刻都还有相当的不确信,说道:“我刚刚着人去静海门码头接手其事,报信的人说诸干人犯送入金陵受审,应该都还活着吧?”
沈漾蹙紧眉头,张宪与周启年两人也是面面相觑。
梁帝朱裕派人押送楚国公杨汾、徐后、章新春南归之事,棠邑前几天就派人传禀金陵,理论上应该由大理寺或御史台派官员渡江接手其事。
不过,大理寺、御史台都按兵不动,没有派人渡江。
政事堂诸公也装聋作哑,甚至沈漾都做好徐后、章新春等人在途中暴病而瘁、棠邑最终将楚国公杨汾送入金陵的心理准备。
“韩谦为占得邓均二州,这么好的机会,连父仇也不报了?”张宪略带轻蔑且迟疑的问道。
秦问眉头微微蹙着,琢磨着张宪话里的意味,心里想张宪这厮莫非早就做好一旦徐后、章新春暴毙途中便上疏弹劾的准备,并以此作为将棠邑军从邓均二州驱逐出去的一个筹码?
他之前的算计落到空处,但他此时却又想着从“父仇”、“孝道”等事上做章,甚至有意以此突显棠邑对邓均二州的野心?
秦问暗感头痛,此时朝中的形势对棠邑并不十分有利,一旦叫张宪等人暗中引导鼓动出这样的风议,形势只会更加不利棠邑吧。
“先将一干逆犯押入台狱,诸多待明日奏明两宫太后再议。”沈漾没有搭张宪的话茬,沉吟片晌说道。
沈漾暂时也只能先做这样的决定,郑畅也是点点头,在有进一步消息之前,他也不想多说什么。
“这大过年的,沈相也是不得一刻清闲呢,真是不知道韩谦到底是怎么想的!”秦问“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便招手让车驾过来,恭送沈漾乘车而去。
秦问随后又与张宪、周启年拱拱手,离开衙署回宅子。
虽然在宫变之后,秘司就确定以秦问为首,暗中主持秘密工作,但为了避免暴露,如非紧急及十分必要,他都不会主动联系云朴子或韩道铭。
因此,他心里即便对棠邑将徐后、章新春等人都活着送到金陵受审之事充满疑惑,也知道张宪等人有意在这事上做章,他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形势变化——张宪等人会暗中做手脚之事,秦问相信棠邑应该有所预测,不需要他去提醒什么。
次日乃是年节之前最后一次小朝,郑畅上疏禀奏徐后、杨汾、章新春等逆犯押入御史台狱待审之事,身为知制诰及中书舍人,秦问、张宪、周启年是有资格列席任何级别的小朝及枢密会议的。
很显然清阳听到这事也相当震惊,只是说年节将至,此事延缓到年后再议,暂时将这事揭过去。
这次小朝过后,诸部院司除了必要的值守官员外,其他人都可以休沐到元宵节后才到衙署应卯,相当于是大家开始发年假了。
年假第一天,秦问先在宅子写了半天的春联,迎来送往好些拜年的官员,午后也特意带着长子秦俞,提了年礼到沈漾、李唐、张潜、薛若谷等人府上走动——张潜出任招讨军都监,在淮东削藩之后,薛若谷又出任扬州刺史——他带着长子秦俞再回到宅子里,天色已昏暗下来。
看到对街的院墙有两株罗汉松露出头来,秦问说道:“难得有闲工夫,应该去松鹤楼喝一壶茶……”
“这大过年了,谁在饭点出去喝茶?看天都要下雪了吧!”妻子周氏抱怨道。
秦问却是不理,也没让长子跟随,只是叫两名老家人陪着,走出宅邸,往街东首的松鹤楼走去……
…………
…………
走到松鹤楼,秦问叫家仆在楼下候着,他登楼要了一间临街的静室,待小厮端来炉具、茶食,看着窗外扬扬洒洒的飘起雪花,刚将第一壶茶汤烧沸,静室东厢壁倏然打开一道暗门。
看到冯缭与韩道铭两人走进来,秦问倏然一惊,问道:“棠邑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缭轻易不到金陵,而即便到金陵,不是有重要之极的事情发生,也绝不会轻易跟他见面;冯缭的目标太大、太惹人瞩目了,更何况是冯缭与韩道铭两人同时进入松鹤楼跟他见面?
“接下来一段时间,秘司潜伏人员,要全力在金陵营造棠邑军将从商洛、河洛出兵,助梁军反攻夺取雍州的假象!”冯缭先说他这次过来的目的,才与韩道铭坐在茶案前,拿出三只茶盅,替自己与韩道铭、秦问各斟满热乎乎的茶汤。
“怎么,大人这时候还要另派一部精锐前往河洛,为什么?”秦问压住心里的惊疑问道。
不管怎么说,眼下绝不是反攻雍州的时机,各方面条件都不成熟,也劳民太甚;使孔熙荣从武关出兵商洛,主要目的也是从南翼牵制占领渭河平原的蒙兀兵马,缓解或者说分摊河洛及川蜀所承受的军事压力。
棠邑此时再派一部兵马进入河南府(河洛),必然是有其他目的,而为了掩盖这个目的,才需要秘司在金陵的潜伏人员积极活动起来,从各个层面、各个角度散布假消息,对朝堂诸公进行误导。
只是因为什么缘故,需要对金陵进行这样的诱导、误导?
“梁帝病危,怕是撑不过多少日子了……”朝堂之中要怎么散布消息,以便关键之时将沈漾、杨致堂、郑榆等人的注意力岔开,还需要秦问共同拟定更详细的应对策略,关键信息自然不能瞒他。
“梁帝病危,为何却要请棠邑精锐兵马进驻河南府?”秦问惊疑的问道。
他心里想梁帝病危或者驾崩,是极可能会严重打击梁军的士气,为蒙兀人所趁,但梁军想要请求棠邑的援助,也应该是请棠邑精锐从两翼加强对关中蒙兀兵马及据汴荥东梁军的牵制,哪里邀棠邑精锐直接进入其当下统治核心河南府的道理?
“难道说梁洛王朱贞出了什么意外?”秦问迟疑的问道,心想梁帝朱裕精力培养的接班人梁洛王朱贞,倘若从雍州突围时实际发生一些外界所不知的意外,朱裕只能传位年仅十二岁的次子或更小的幼子,这到时候会使河洛的局面变得更脆弱,确实需要棠邑更直接、更强有力的援助,但这也不需要千方百计的误导金陵啊?
秦问转念想到另一种可能,难以置信的都要跳起来,按着茶案问道:“又或者是?”
“不错,确实跟你猜想的一样,”冯缭微微一笑,说道,“梁洛王朱贞此时在商洛好好的,从雍州城突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一切皆是梁帝执意如此安排,雷九渊、顾骞、朱珏忠、荆浩、陈由桐等一干大梁重臣之前就随押送逆犯人马,秘密赶到历阳商议迎立之事!”
“梁帝真人杰也,他是早就看明白唯有大人才能承担起外御胡虏、使天下重归一统的重任来啊!”秦问忍不住感慨道。
他实在难以想象梁帝朱裕病危之际,竟然舍弃册立其子朱贞的念头,而要使河洛、棠邑拧成一股势力去抵御蒙兀人的南侵,这样的决断与取舍,他自问是绝然难以做到的。
秦问又忍不住问道:“梁帝如此安排,雷九渊、顾骞等梁国大臣,都没有异议?”
“怎么可能没异议?思想保守顽固的人在立嫡还是立贤的问题上,还能纠缠无数年,何况迎立外人为新主,”冯缭摇了摇头,将一番曲折细细说给秦问知晓,说道,“也是亏得大人胸怀够宽大,为抵御蒙兀人南侵,能断然放下前仇,这些年尽最大限度的援助梁军,河淮一战更是倾尽淮西的家底,助汴京军民撤出。要不是这些,这事都没有促成的希望……”
秦问也深有感慨,河朔惊变,棠邑的选择即便是他也深感意外,梁帝借道淮西返回蔡州,以及行瞒天过海之策助汴京军民南撤,才最终促使西梁军保存现在这么一块根基之地。
这些才是真正的基础,而送徐后、章新春等逆犯南归,只是能说是消除梁国将臣顾忌的最后试探或者说考验吧?
“不过,为了防止出现不必要的动荡,也防止敌军趁河洛人心动荡发动战事,需要调两万精锐随大人进入河南府……”
即便雷九渊、顾骞等梁国核心人物都已认可迎立之事,但整件事真要成为现实,梁军中下底将卒以及河洛地方势力必然会有一些动荡。
这时候乌素大石及朱让从东西两翼,进攻河洛,韩谦没有嫡系精锐在,很难指挥好之前互不统属的梁军,去守住河洛的两翼。
而另一方面,梁军之中未必人人都愿意看到不是朱氏宗室子弟继位新主,以下克上之事,近百年来发生也不是一起两起了,没有嫡系兵马扈随,韩谦仅带数百侍卫前往洛阳,人身安全都未必能得到保障。
因而必然要调精锐兵马随韩谦进入洛阳城继位。
然而整件事除了要防备蒙兀人及东梁军会趁机发难外,更要防备的还是金陵这边的反应。
针对蒙兀人及东梁军,河洛前期会散布梁洛王朱贞不幸染重疫、梁帝欲立次子朱耶为储的假消息——梁军以及棠邑军此时以及后续,都将对蒙兀兵马及东梁军保持着高度的军事戒备,蒙兀人及东梁军上不上当,问题都不会太大。
不过,梁洛王朱贞此时跟李碛在一起,而事实上李碛麾下的旧龙雀军将卒,家小主要都还留在桃坞集军府,金陵这边即便无法将李碛拉拢过去,但除了职方司的密谍外,甚至兵部都暗中派人跟李碛麾下的将卒及其家小接触,想要散播梁洛王朱贞不幸染重疫的假消息,难以瞒过金陵这边。
故而针对金陵这边,只能用其他的假消息,掩盖棠邑精锐进入河洛的真实意图。
特别是前期绝不能因为棠邑军兵马的动员、北上,引起金陵的异常关注。
而在韩谦正式进入河洛之后消息必须对西梁诸州县颁布,到时候金陵这边即便不惜刀兵相见,但震惊之余动员兵马也好、征调大军也好,都需要一段时间,这也将给棠邑极其难得的缓冲。
而棠邑也一定要在金陵有反应之前,假借进攻雍州,先期完成更充分的军事动员跟集结,到时候也才更多的优势,敦促金陵诸人最终选择双方能接受的和议方案。
“……”秦问长吸一口气,不需要冯缭多加解释,他也清楚整件事为何更要防备金陵这边的反应了。
此事若成,韩谦将不再是楚之臣子,而将为新梁国之帝。
而即便韩谦仿效蜀国,自称国主不忙着称帝,并对大楚称臣,但在棠邑与河洛合流、融为一体之后,也将事实上成为独立于大楚之外的新梁国。
到那时候,新梁国的南部边界,将与大楚帝京相隔相望,不仅将直接威胁到大楚的统治核心,甚至还有一块飞地位于大楚帝国的西南腹心,试问金陵城中,有几个人愿意看到这个局面的发生?
不要说杨致堂、沈漾、杨恩、郑榆、杨元演等人,即便是此时事事偏向棠邑的长信宫,一旦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发生,也必然会站出来千方百计的反对、阻挠,甚至有可能不惜刀兵相向……
倘若梁帝真是命不久矣,对朝堂诸公唯一能接受的方案,是梁国将吏拥立朱贞为新主,由朱贞向大楚称臣换取必要的援助。
眼下为邓均二州的辖管权,沈漾、杨致堂、杨元演、黄化等人就百般算计,怎么可能愿意看到韩谦成为新梁国的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