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空间相对密闭,晚风透过挑起的车帘缓缓入了车中,扬起了宋清和的碎发。
天色渐渐犹如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街边的小摊贩们正忙着收拾货物回家,而剩余的铺子里也皆燃起了烛火,等待着最后一波晚归的人们。
这是宋清和在宫中从未见过的场景,太自然惬意了。不像在宫中,索然无味,勾心斗角。
她的眼滑过这一切,久久不愿放下手中抬起的帘子。
还是身后陡然有人悠悠沉沉地出口道:“六妹妹倒是入神。”
宋清和抬高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便知道这话是出自谁口。
她冷静地放下了手中的车帘,正身坐在车中,垂眸而道:“我鲜少见到这种场景。”
是回答宋承方才问的话。
宋承不可置否,双腿随意搭在一边,目光若有若无掠过她垂着的脸上,右手尾指勾了勾腰上的带钩,神情晦暗不明,音色沉沉,宛如落石砸在她的心上:“你难道不解释解释,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春日楼?阿娘放你出宫,不是让你去那里的。”
宋清和闻言,皱了皱眉头,抬头看着宋承道:“若是我说,我是看到了你,便跟着你进去的,你信吗?况且,那里是什么地方?你能去,我为何不能去?”
而且,那里还有那么多女儿家。
宋承错愕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回答。
他默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那等烟花之地,舌尖触了触齿根,却只生硬地吐出了几个字来:“总之,你不能去。”
宋清和微微转头瞧了他半晌,不知所然,眼微晃,问道:“阿娘都能安心让我出宫,你又凭什么管我?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没资格。”
其实在她心底,已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若不是因为长孙晚,宋承大概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更何况还会让她上了他的马车,还会这样对她说话?
只是宋承紧接着对她说的话却并并非是她想的那般,而是先前他便同她说过的那些:“六妹妹未免也太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了?你觉得,我会眼睁睁地不管你吗?”
宋清和微怔,小扇
子似的的羽睫忽闪忽闪的,这次才明显发现了他对她的称呼已然变成了“六妹妹”。却也并没有出言阻止他,因为方才是她自己愿意亲口唤他一声哥哥的。
不过如此说来,宋承或许也并不讨厌她?也不完全是因为长孙晚才对她这般吧。
但是,她还是不愿相信,将她方才所想的一切皆埋在了心底,偏执地回道:“你不必管我。你的出现,让我觉得不习惯,甚至想排斥。”
其实,不只是宋承,还有孟知让。
大抵是周围一切对她与旁人不同的,她皆觉得不知是何种滋味。
他们的所作所为让她的生活似乎变了些,但是又发现不了变在哪里。她厌恶极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却又忍不住靠近。
她潜意识里觉得,她就该被人厌恶,被人不喜欢。
可是他们,让她有些茫然了。
让她居然觉得自己或许也并没有那么令人厌恶。
随着日头西落,马车中愈发暗了下来,宋承随手燃起了一盏小灯,朦胧的灯光晕在宋清和的脸上,让她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瞧着她在光晕下呈琥珀色的鹿眸,其中藏着若有若无的悲悯以及固执。脑中片段一闪而过,他忽地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见过她的。那时她还不像现在这样。
那时,他曾经偶然一次经过寒寂阁,而小小的她就窝在地面上,像是一个团子,把玩着手中一颗颗灰色的石子,不亦乐乎,脸上洋溢着的是他从没有在别的宫人脸上见到过的快乐。
能因为一颗石子便会开心的人,数年之后,却对什么也不上心了。
怎么会呢?
宋承觉得不对劲了起来。
良久,他道:“你排斥也无用。下次见到,我还是会管你。你若是实在不习惯,那便请你习惯。”
宋清和不知道此时应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唇角微微往下压了压。
这时,马车已行到皇宫口,宋清和并没有接过宋承方才的话,踩着墩子下了车。
天上繁星点点,月华如水,悉数落在了宋承的身上,让他一身的藏青色仿佛被覆上一层莹白的霜,天然贵气。
宋清和回眸看了眼,
便立时能觉得自己似乎能将他这般模样刻在脑子里,登时回了神,转身便进了宫中。
*
此时的立荷殿中,暖黄色的烛光晕在窗格上,元盈端了碗夜宵搁置在了云妃身边的小案上,低头轻声道:“瑞丫头来了。”
云妃赵含茹正坐在小榻上,手中执着一根绣花针,正在绣着龙凤呈祥的扇面,闻声,微微掀了掀眼皮,看了眼旁边的元盈:“哦?瑞丫头?可有说是什么事?”
元盈:“娘娘,瑞丫头要直接同您说。”
赵含茹原以为这“来了”是“来过”的意思,结果听元盈这意思,竟然是她现在就在殿口。
她娇媚的脸倏忽间一沉,口中道:“胡闹。这个婢女不晓得好歹。既然已经将她送给了揽月殿那位,还来我这立荷殿做什么?不是白白让人知道她与我的往来吗?”
“瑞丫头一向机灵,做事都有分寸,通常不会这般马虎。她这次既然能来,必然是看准了时机的。”元盈道。
赵含茹的脸色这才好转了起来,放下手中的刺绣,让元盈将人带进来。
须臾过后,穿着青衣的云瑞低着头,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赵含茹的身边,恭敬道:“娘娘。六公主近来同孟女郎有所交好。前些日子孟女郎还在揽月殿住了一宿,而今日六公主出宫,说是孟女郎随她一起的。”
赵含茹闻言,冷哼了一声:“孟知让那个丫头片子,我让她拥有了自由出入宫中的权利,可不是让她来给我添堵的。不过,再让她随意这么几次。以后等她成了齐王妃,看我不好好管教她。真的是在家中被宠大的,没轻没重的,竟然和什么人都能玩到一起了。”
云瑞听着赵含茹这一连串的话语,再加上她那一身狐媚妖娆的姿态,莫名觉得有些阴恻恻的,身体险些要站不稳,眼神游移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微张了张唇:“娘娘,婢子想知道婢子的妹妹是否安然无恙。”
这才是她想当面问的。
赵含茹眉眼弯弯,笑了:“这个你放心好了。我自然会将她许给一个好人家,让你不用担心。不过,我最初派你去揽月殿,可不是为了听这些。”
云瑞咬了咬唇,思虑片刻后,回道:“六公主与宁王殿下并无……”
她话还未说完,赵含茹便打断了她的话,笑意盈盈地瞧着她愈发惨白的一张小脸:“瑞丫头,你为人机警,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若是你敢有半点造假,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云瑞浑身都似要僵住,晃了晃神儿:“娘娘,婢子确实不知。六公主不喜生人,将殿中事务主要皆交给降香管理,婢子甚至都很难接触到六公主。”
“她不喜生人?那假如她身边的熟人没了,你不就是熟人了吗?”
云瑞猛地一抬头,对上了赵含茹那一双含着秋波、富有深意的眼睛,忍不住又垂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