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仪微微点头,应下了好友的告诫,只在心里头默默惋惜。
若是可以,他真希望这般气质超尘拔俗、芳兰竟体之人不会成为掌权者的鹰犬。
只可惜当代乃是乱世,不是所有人都能将风流当作米粮。他还是留心些为好。
“殿下,回城。”
扶司舟吐出四字,漠然的盯着车架上的主帅。
此时爬上齐都城墙的战士都纷纷退回来,更有许多战士早就撤离了战场。
司鸿络所在战车的位置从中军变到了前军,若是不尽早撤离回到柳下城,后果就只有成为齐军反攻之后的俘虏。
司鸿络是何等人物,自然惜命,咬着牙,铁青着脸应了下来,转头呵斥驾车的士兵。
“看什么!还不调转车头?”
大军如洪水一般涌来,又如潮水一般退去,留下来的只有城墙上的道道的血痕和满护城河的尸体。
还是那个陇下尹府,只是议事正堂里的座位大大改变。
司鸿络原想将扶司舟安排在下头与众人同阶,好好的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叫他知晓,就算拿着另外一半虎符,他司鸿络才是整个大军的主帅,才是军队里头真正的主事者。
谁知那扶司舟直接掏出王令,持令登上了主位,硬是在主位处加了个席位,与司鸿络对坐。
他身上的气势低冽,却是比身为皇亲贵胄的司鸿络还足上几分。
“王令议和,殿下为何抗令?”
被问者还没反应过来,林仪就先一惊,下意识往陈宛那看去。
这什么情况?
那扶司舟的意思有些弯弯绕绕,不过略一思忖也能知晓。
不过是追问司鸿络为什么要攻打齐都。
而其中隐含的信息便是扶司舟有渠道可以知晓大军动向。正因如此,他才明白司鸿络知道王令议和的事情,故如此一问。
如此一来,深思之下,便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从王都来,得耗上好一段时间,更何况是两个王国之间有关议和的扯皮。
他林仪加入军队不过月余,就已经辅佐他们攻到了齐都之下。纵观冷兵器时代,没有更加突出的战绩了。任谁也不会
想到,有他这么一个变数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就算如此,在这变故之下:齐国的左辞还能前来劝告退军。楚国的扶司舟也能及时赶到,阻止大军攻下齐都。
这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这个所谓议和,根本就是事先说好的!
往深了想,或许这场战争压根不是针对齐国,亦或者,齐国只是顺带。楚王本意就是将计就计,以一石二鸟之计处理掉司鸿络。打下齐国的这些土地,纯属意外之喜。
少年迅速收回目光,端起案桌上的茶小口抿掉。
冰冷的茶水带着咖.啡.碱直入肺腑,刺得胃部一阵寒冷。
议和是设计好的。
楚王对司鸿络不满久矣,一度动手打压。
扶司舟能带虎符挟王令,与公子分庭抗礼。
司鸿络为人愚钝自视且不听纳言。
——司鸿络这股势力,难成大事。
少年抬手掩袖,又饮下一口香茗。
四肢逐渐回暖,口中似苦有回甘。
他有心劝陈宛莫再奉此人为主。只是时机不对,再者记起亲人告诫莫交浅言深。思来想去,进退不得,郁郁于心。
“既然父王打算谈和,身为人子,岂有不遵之礼。却也不知,阁下所谓抗令从何说起。”
这便是仗着扶司舟不能直言设计一事,胡搅蛮缠罢了。若此人性格当真如陈宛所说,只怕就此记恨上,平添烦恼。
少年看不上此等应对,深深吸了一口气,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此子果然难当大任,走为上策。
林仪都能看破司鸿络的意图,何况是在朝堂浸润多年、身居高位的扶司舟。
他抬眸看眼司鸿络,白皙指节轻叩案面。清冷的嗓音直接无视对面元帅的身份,轻巧的定下事宜。
“如此,殿下修书与齐,谈和一事定在五日后的齐都长亭。”
“我才是元帅。上卿大人身为奉常,不管宗室礼仪擦手谈和,不怕父王治你越俎代庖之罪?”
司鸿络冷笑一声,急急发问,似乎已经看到这人的凄惨下场。
扶司舟眼皮微撩,施施然从袖中掏出那绢王令。
手
腕一抖,王令顺滑展开,对准的,却是下众文武之臣。
“王令。”
区区二字,不带半分羞辱,但此举背后轻蔑之意不言于表。
司鸿络哑然。
手中执着的笔啪叽一声,断成两截。
*****
楚国使者一手高举白旗,战战兢兢来到齐都城门前,报出来意。那齐国的士兵便略一搜身,放了进去。
楚使噤若寒蝉,生怕将小命栽在这里,一路上眼神不敢乱飘半分,老老实实跟在带路士兵的后头。
就算如此,他也知道,这一路来,齐都内的气氛不对。
就算是战时,街道上也不该一个百姓都没有,家家户户紧闭房门,萧索之至。道路上泥泞不堪,有不少士兵拿着木桶,一遍又一遍的冲过青石道路。
那水潺潺蔓延,在阳光之下,透出点点粉红。
已经干了的青石板上,点点暗斑似要将他吞噬。
楚使双手不住的颤抖,已经知道齐都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无法生还,心中顿时升起阵阵绝望。
齐国的士兵把他领到了一个殿门外。他透过殿门,看见华贵的王座上,坐着一位头顶冕旒的中年人。
呼——
楚使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齐王没出事,他或许还是有机会或着回去的。
进了殿内,使者躬身行礼问安。
“外臣带我军主帅书信而来,恭告齐王陛下两国议和之事。”
齐王接过内侍呈上的书信,略扫一眼,应了声:“辞儿,你且看看。”
愿意放权给儿子的大王想必不会太狠,生还的概率又大大增加。
使者美滋滋的想道,又猛然想起这位齐王喜好龙阳可是街坊谈资,根本就没有子嗣,哪里来的儿子?!
他冷汗涔涔,不知道哪里来的胆,竞是抬起了眼。
“齐王”右手边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眉头微蹙。
“孩儿说过不再插手家族事宜。父亲找二弟商量罢。”
还有个二儿子!称呼不是王室而是家族。危!!
使者汗毛炸立,险些站不住身子。
齐王看着这个自己期望
最高的长子,眼含警告:“说你二弟作甚。你是嫡长子,日后这个国家都是你的。别再耍小性子。”
“你若再和上次一样,坏了我的大计,想必你母亲很愿意留在宫里。”
左辞眼中全是厌恶,碍于母亲安危,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纸。
要是少年没救他就好了。能有如此神迹必是用了神药,神药难得,合该有更好的去处,何必浪费在他这废人身上。如此,他也不必为了母亲回到家族,被迫看着那些自诩书香权贵的族人为了一己私欲、迫不及待的撕开面具的丑陋嘴脸。
左辞兴致缺缺,一目十行。
“大争之世,战争四起,不得不防。回去告诉你们元帅,想要谈和,容易。但签订条约之时,你们军队的文官必须在场,以免元帅出尔反尔。”
若无意外,签订条约是楚王的人负责。
只是,恐怕他今后都离不开齐都。他还是想现在离别之前,再见见那位今生单方面的知己。
问问他,把神药用在他这个敌人身上,可曾后悔?
自从回到家族,左辞过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楚使的到来像是给了他一丝希望,时间长河的流速终于快了一点,河岸上的沙地也有了绒绒绿芽。
捱过漫长的四天,左辞常服缓步去了齐都外的长亭。
如今的齐王、他血缘上的父亲,给了他最大的权利,可以全权定下议和的事宜。
但事实上,此次议和需要划分的利益,只有那几座被打下来的城池罢了。所谓全权,何其讽刺。
不过,从小到大,这等事情,他看的还少吗?
而如今……
如果少年想要,他也不介意将这些全部拱手让给少年。左右这些城池留在父亲手中,苦的只是百姓。
泛黄的柳叶片片飞落,乘着风飘飘摇摇安,落在水面,荡起一丝涟漪。
离得远远的,左辞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友人。
少年言笑晏晏,眉眼如初。
执剑的手,意外的适合托叶拈花。
两方对面,各自落座。
左辞收回目光,冷静开口,仿佛又是那个不错分毫的世家嫡
子。
“在下左辞,阁下可将条例列出,再行定夺。”
面前那人,他认得。
楚国赫赫有名的奉常卿,手段了得。当初两国初步商定利益划分,也是此人出面。
“看看。”
扶司舟推过去一张锦帛,淡淡开口。
左辞接过一瞧,开头第一行就是要去攻占的城池,余下条例倒是与当初商定的分毫不差。
“阁下好胃口。”
左辞缓缓掩上锦帛,扬手让一侧的史官记载。
“齐都乃国之根基,断断了不可拱手相让。阁下不如将大军调来,接着攻城。”
林仪眼见着他周身气势从一池死水转变为生机初露,不禁好奇起那帛布绢上写了什么起来。
他戳了戳9672,截下那文书上的内容。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文书上头,根本没有要拿齐都换取和平的相关条文。
那他为何如此说?明显就是要借着楚国攻打齐都的莫须有借口,多给楚国好处。
分明是扶司舟亲口.交代司鸿络写下的条例,如今他却仿若事情当真如此。只轻轻颔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顺势而上:“两千金。”
两千金,楚国退兵。
林仪默默道出言下之意。
在当今时代,两千金堪称巨款,吐槽一句狮子大开口毫无问题。
可当少年往那边那人看去,瞬间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失望。
失望什么?
银钱太少。
此时此刻,少年已经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了。无非是左辞与齐国当权者有隙,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削弱对方实力。
只是两千金是扶司舟提出来的。就算他浸润官场多年,知晓左辞不满,也不好再此提高价格。
这个齐之白脸、楚之红脸,也只能由他林仪来唱了。
少年抬眸,琴弦振动模拟出的少年音清脆。
“都城乃是国家灵魂所在,失国以失国魂,气势萎靡。定无往不胜。上卿仁慈,合该五千金才是。”
扶司舟确定自己看见了对面人微微颔首的动作,方才用眼尾扫过那如竹如兰的少年,指尖一顿,淡淡应声。
“依
你。”
“不可啊公子!”齐国史官手上刻刀一抖,哀声谏言,“楚国欺人太甚,公子万万不可助长此等嚣张气焰!”
左辞面露悲色,“铁骑临城,岂有他法。”
他以手掩面,低声轻道。
“罢了,以楚国五千金,换两国百年无争,就是遗臭万年,也值。”
有什么不值的呢?
楚国得麟,气运大盛,未来不凡。秦国有卿,气成五彩,有帝王之相。
而他的父亲与家族呢?口上诗书礼仪,实则欲壑难填。倒不如散了这笔钱,也算是为结束这大争之世尽点绵薄之力。
至于此前想问的那个问题,见人帮忙,也知道了。
——自是不悔。
左辞目送少年离去,只愿这只楚国的麟子此去一帆风顺、小人难以近身。
齐国史官颤抖着手,笔落,史留。
时齐王上位七日余,公子辞与楚使于长亭定约,是为,长亭之约。
楚有卿林仪,少而黠敏,言之“都为国魂,当易金五千”。公子辞付金,方保齐都。——《战国策·齐史稿》
后世如何评判,林仪不知,他只晓得自己即将见到那位楚国的王。
此距长亭之约已有数月,鹅雪未积即化,大军踩着刺骨的寒风,回到了楚都。
楚王诏令:此征战果硕硕,于今日封赏功臣,将士大宴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