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在“瑶女”原本的人生轨迹中,她是真的在蛟王的蛊惑中,被愤怒掩埋了心智,掀起狂澜淹没湖岸,杀死她所有的亲人与“仇人”,也彻底断送了自己的入道机缘。
此举取悦了盈阳湖蛟王,以至于他将这个凡女留在身边。
与其说是接纳了这个人族“新娘”作为自己的姬妾,不如说将其当作一个战利品、所有物,一个可以时时欣赏回味的乐趣。
而这对于瑶女来说本是何其痛苦的事。
千叶作出了与她截然相反的选择。
她拒绝了蛟王,也克制住了胸腔中疯狂、暴虐的情绪,当她沉下水中、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寒冷与窒息时,她也感受到了胸腔中由此而生的极其矛盾且复杂的情感。
一个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痛苦,都随着没顶之灾的湖水汹涌而来,不能挣扎,无法抗拒,近乎麻痹的大恐怖明明是何等的黑暗死寂,但绝望中似乎开出了一朵花,从诞生起就奄奄一息的花,它并不能更改任何结局,也无法挽回什么既定的事实,但它的存在却到底叫人有了那么一丝微薄的慰藉。
千叶却难免觉得惊讶。
她难以想象这些复杂的情绪竟然是这具身体反馈给她的!
她所感受到的应该是瑶女的情感,经历的应当也是瑶女的记忆,“改变剧情”可以说是因为戏台是蛟王构建出的幻境,但为什么她感受到的情感还会按照她的所作所为改变?
难不成,“瑶女”存在于她现在的身体中?
不,这应该就是瑶女本尊的身体!
相对于这个幻境来说,这具身体大概是少数真实的事物,只不过在其中放置的是千叶的思维,并叫身体呈现出千叶的外貌,连瑶琴估计也只是施加了某种障眼法,而不是真实的“疏梅落雪”?
想要证实这个猜测,其实可以用「失乐者」这个技能看上一眼,但千叶实在害怕被“南柯”的主人——被那个连名字都被屏蔽的家伙坑,现在又不是必要场合,她拒绝使用危险技能。
话说回来,这方幻境天地果然是专门为她搭建的戏台啊!
千叶想明白关键性问题之后,就更加坦然了。
瑶女“引弦自绝”后,魂魄呢?
很大可能人魂还是留在青君手中!
死都不能解脱,还眼睁睁看着蛟王青君拿自己作伐驱逐湖畔人族,这是何等绝望的事实啊!
无怪乎这具身体里残留的绝望与怨念是如此浓重了。
若非千叶,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它污染,堕落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但既然青君想如此设计她,就得承担她报复回去的代价!
千叶睁开眼的时候,身在一场热闹的宴席中。
她抱着琴坐于台阶之下,低着头浑身发抖。
这是在水下,头顶半透明的水晶穹顶上方,可见深谧得没有一丝光透进来的湖水;但又非水中,巨大而恢弘的宫殿全由白玉与宝石铸就,流光溢彩,惶惶灼耀,厚厚的界障将湖水排除在外,席下醉生梦死的妖族与精怪也并非尽是水族。
人所无法理解的放浪形骸都无法囊括妖类的癫狂与放肆,腥臭的妖气如雾障般弥漫此间,女妖靡靡的吟唱与柳琴咣咣当当的乐声,细细密密地交织成网,纠缠住此间每一缕气味、每一道色彩。
千叶压抑住自己本身的人格,试图沉浸式解读“瑶女”的情感。
然后觉察到,似乎有某种不能理解的力量施加到了她的记忆中,虽没能成功影响到她,却还是叫感觉到了一些封锁的意味,而“瑶女”胸腔中填埋的情感,依然是暗不见底的痛苦与绝望,之前那曾叫她感知到的慰藉就好像是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幻象。
她一思考就明白过来,显然,她在岸上出乎意料的行为触怒了幕后者,他重新封锁了那一番记忆,并且迫不及待地开启了第二幕戏剧,想要让她回到“瑶女”的人生轨道上来。
千叶看向周身所得到的真实感,竟与当时睁开眼看到自己身穿嫁衣坐在竹筏上时一样,没有丝毫违和感。
那么,“瑶女”在这里又经历了什么可怖的场景?
她在恐惧,她在惊悸,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揉捏着,即使是仿若死灰的生命,在遇到超过想象的事物时,依然会呈现出本能的害怕。
妖是会吃人的。
妖——是——吃——人——的!
活生生吞下的人心上还流淌着鲜艳的血液,在火上炙烤的人肉好像还环绕着人魂尖叫哀嚎的声音。
妖森然发光的利齿,妖大笑的血盆之口,妖还流露着兽类特征的身体,妖一切非人的狰狞……
即使是亲手淹死岸边所有人的痛苦绝望,在这样的恐惧面前,都好像不再具有分量。
“瑶女”穿着流水般的鲛纱,轻薄到极点的面料就好像星星的粉尘一般,在夜幕中都会流转出粲然光色,但根本遮不住身体的部位,即使她死死抱着怀中的瑶琴,都不能掩盖仿若光-裸且暴露于众的躯体,当那些淫-邪露骨的眼光扫过她之身,当那些粘腻又恶心的妖气在周身流连,叫她经不住流泪颤抖之时,身上的鲛沙都会轻轻晃动,就好像流落一地的碎星尘。
一个人类身处于妖族的宴席之上,就好像洁白的羊羔被群狼环伺,随时都会被肢解吞吃。
而那台阶之上,王座中的身影正握着手中酒爵,愉悦地欣赏着她的恐惧。
“为吾奏一曲。”蛟王命令道。
不敢违抗,“瑶女”哆嗦的手指放在了琴弦之上。
她竭力想控制住自己止不住惊悸的身体,但琴音受到手指战栗的影响,还是断断续续,曲不成调。
她越是恐惧,越是紧张,某个瞬间,铮然一声,琴弦划破手指,血液如滚珠般落到琴弦上。
痛楚袭心,叫她的身体明显一震。
紧接着表情就有些茫然起来。
琴声停顿,她呆滞地看着自己的琴弦,似乎在注视着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下一秒,手指狠狠拨动,峥嵘之音如排山倒海,呼啸而至。
由来红颜多薄命,万叶千声皆是恨!
那便杀!
蛟王猛地抬头,手指死死按住了酒爵。
杀!杀!杀!
琴弦染血,但琴音不减,高亢至极,甚至在殿宇之间回荡,震动起巍峨白玉水晶宫殿起来。
那人提刀笑去时,义无反顾的身影;那人刀劈浩浩宝船,斩破日暮的气势。
那人刀中刚柔并济,轻描淡写,那人笑中嚣张狂傲,无所不能。
那陷身腥风血雨,却依然伴着花开、拥有无限慈悲的男人。
但凡知道梅承望此人,任谁听到这曲皆可知她究竟是在弹奏谁。
甚至一边奏曲,一边都要止不住地笑起来。
就像为情人婉转啼鸣的夜莺,每一声每一响都流露着动人的柔情。
满场的妖都在尖叫,琴音割破了他们的躯体,刺入他们的血肉,像刀刃一样切割着此间的一切,妖类的身体就像被某种可怖的事物活生生撕扯成碎片,炸裂时如砂砾般消泯。
蛟王冷冷立在台上,手一甩,爵中酒泼出,霎时便如泼下一片湖。
湖水当头砸下,砸得她骨骼都在咯吱咯吱作响,似乎马上就要承受不住压力,整个骨架都随之而崩塌。
她以指腹止弦,七窍都在渗出血来,含笑抬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中有着一种极其锐利又高远的鄙夷,就像一个洞悉一切的无畏者在从容不迫地反抗着残暴的敌人。
蛟王手一张,瑶琴摔落在地,女子纤弱的躯体径直飞入他掌心,被那苍白凶戾的指爪扼住喉咙。
那金色的眼瞳死死盯着她,眸光却异常的阴鸷与骇人,就像在注视某种超脱意料的东西。
可是“瑶女”在他掌下瑟瑟发抖,茫然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恐惧——就好像她方才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只是一种无端的幻觉!
暴怒的浪涛冲垮了整个宫殿,宴席上的一切都在骇浪中烟消云散。
千叶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蛟王这狗逼真的不要脸了。
这回场景的节点仍是之前那场宴会!
蛟王发现千叶意识的“短暂清醒”之后,自然以为她过于强硬的人格叫他的封印失效,于是再度给予暗示、加深封印,掩埋她的自我意识,却没有改变这幕戏的背景。
千叶接收到的记忆是,“瑶女”成为他的姬妾——显然这才是当时真正发生的事实,也是“瑶女”深渊般的经历。
无论是恐惧中无可奈何的侍奉,还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交-媾,都叫“瑶女”恶心得无法自己。
她痛恨苟且偷生的自己。
也痛恨无法如此轻易就会被妖类影响的人类躯体。
她觉得她应该早就死了,死在祭祀的时候,死在淹没一切的浪涛中。
而不是成为妖的玩物!
千叶在第一时间伪装自己,即使此时此刻是坐在蛟王的怀中,如此贴近的距离,也没有露出些许端倪。
她能感觉到蛟王阴鸷的眼神依然时不时落在自己的身上,在观察她有可能会有的任何异样。
这戏确实难演下去,因为她也觉得恶心爆了。
瞬息的盘算之后,她就带着茫然的眼神转过头,她的脸色比妖类更为苍白。
“不……不对……”
她浑身战栗,表情扭曲,因为身与魂出现的巨大分隔而带来了强烈的排异反应。
“你……”
痛苦似乎具现化,变成实体,在她的身体里痉挛、扭动,似乎要穿破皮肉钻出来!
“不对……”
剧痛叫她抓住自己的头发,从喉咙中发出挣扎的震颤“滚开……滚开……”
蛟王眼睛里的惊跳带着若有所思。
显然没有想到这种等级的束缚之下,她仍会挣脱记忆的影响。
还是说,瑶女的这番记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的潜意识无论如何也不认为她会沦落至此,所以才再次挣脱?
“瑶女”抱着头嘶吼着,七窍又开始流出血来。
浓黑色的血液显露着极度的不详。
蛟王冷冷地看着她,手一挥,所有的背景又像是泡沫般蒸腾无踪。
“瑶女”彻底昏睡过去。
这回千叶睁眼,周身一片静寂。
看来某位幕后者终于放弃那幕场景给她的刺激了。
“瑶女”的记忆就好像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胸腔中没有任何强烈情绪,连绝望都如死水般静谧深沉。
“她”的手放在瑶琴上,泠泠拨动琴弦,似乎正在弹奏一曲关于明月的乐章。
琴声一顿,她的眼神有瞬间的茫然。
这是千叶故意的——毕竟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往下弹——然后她就这么茫然地,茫然地,重又拨弄琴弦。
继续弹奏。
乐章却绝非先曲!
如果说“瑶女”之乐哀婉凄情,感秋风秋月愁煞人,她的乐便是疏朗清隽,高远九霄。
“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改变,继续认真地弹奏着琴曲,而一侧闭目聆听的蛟王却蓦地睁开眼,冷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千叶没有任何紧张,继续伪装两者融合之后的“瑶女”。
毕竟她是她,瑶女是瑶女,就算把她放进瑶女的身体与记忆里,她仍是她。
无论怎么影响她干涉她,她的本质仍不会变!
——她得让蛟王认可这么个事实。
蛟王安安静静地听完曲子,然后猛地挥袖拂开瑶琴。
他将她扼在地上,金色眼瞳死死盯着下方的人。
“她”的眼神惊慌而恐惧,是“瑶女”的反应,不见得就是那个女人完全挣脱出来。
但那首无意识弹出的曲子分明就是她的影响!
他深深地望向她的眼中,仿佛要透过这幅皮囊窥到那更深处的内在。
越是傲骨他越是想折断,越是无所畏惧他越是想要叫她置身恐惧的深渊!
这已经不是针对梅承望的报复了,而是对千叶下的战书!
蛟王慢吞吞低下头,乌发垂落在她脸畔,耳鬓厮磨般,浓郁的杀意与缠绵的温柔相融合,轻声道“你很有趣。”
一切瞬间烟消云散。
千叶又一次睁眼,她身穿嫁衣,怀抱瑶琴坐于一个置满鲜花的竹筏之上。
——重回一切的开始。
好样的,这狗逼想换个花样玩。
作者有话要说 15
1千叶谁怕谁,只要你不怕把自己给赔上就好了
2琴中剑,青君还不配,再说她又不爱他,这道具没法用。真没人猜到千叶咋搞定的他?
3这章写不完,下章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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