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痛过就长记性了”!
千叶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扑上去死死抓住了人。
“你不能这么做!”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怒气在琉璃清澈的瞳仁之中绵延,就仿佛燎原的火焰般灼灼燃烧,生动活泼的模样与平素里伪装的端庄素净毫不相同,反倒与这元夕节长街花火的落星如雨相互映衬,显得绮丽至极。
由于出离愤怒,她甚至无法组织语言,语无伦次:“这是我的——我的记忆!!”
她穿着流光溢彩的鲛纱宫装,束发的珊瑚珠萤石钗带着鲜明的水宫特色,奢华的着装与这烟火凡间显然不太相称,也叫师鸿雪看得微微皱眉。
只心念一动,灯火的长街忽然就开始淡退,周身嬉笑游街的人面与身形渐渐扭曲,清晰的画面陡然像是失了色般,陷进黑暗的泥沼。
千叶的思维毫无预料就开始游散,她不甘心地抓紧对方的衣服,本能地靠过去想要把人留下好好听自己说话,或许是潜意识中已经知晓有些事实很难改变,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盘上滑落下去,还在顽固地瞪大眼:“师鸿雪……你个混蛋……”
这幕记忆完全崩溃之前,雪青色儒袍的男人面不改色地抬起宽敞的袖子,盖在千叶的头上遮蔽了她半个身子,虚虚拢着她,没叫她随着记忆的画面一同快速破碎,直到他说完一句话:“直呼人名太无礼,若是不喜欢叫‘山长’,我允许你称我‘老师’。”
或许是她愤怒的眼睛睁得实在太大,过于可爱,他的手臂环绕过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她的眼角。
然后他放下手,一切坍塌,包括她的身形。
千叶再度挣扎着把思维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却始终不能得到确切的感知。
她的脑子好像已经彻底混乱了,师鸿雪提取她记忆时,应当直接在她的精神中动了手脚,所以她醒不来,也没有自主的能力。
她只有几缕思绪游离在外,偶然为她的意识捕捉,才能维持断断续续的思考。
这个双标狗!
她骂他“混蛋”就无礼了,他篡改她记忆就不无礼了?
还“老师”呢,不搞死这家伙她就不叫千叶!
再能屈能伸都忍不了这种程度的蔑视,师鸿雪这渣滓已经把她当成了能任意捏扁搓圆由他塑造的软柿子!
他不见得就是要折断她所有的棱角、硬生生把她往一个模子里塞,但就这种“因为你顽劣,所以给教训”的方式已经很叫千叶受不了——本来就不是真心待在天门山,存在极强的逆反心理,更别提他的惩罚手段是篡改记忆这种犯她大忌的举动——千叶出离愤怒。
这一下就将她从安全心理中给打出来,师鸿雪眼中的世界再恢弘奇丽、“万法皆通”再深奥精妙都无法抵消她自尊被挫伤的憋屈,这已经不是在做得失权衡的加减法了,而是她的心气完全受不了此等被愚弄的屈辱!
千叶拼命抓紧能够感知到意识的有限空隙,对自己的处境加以分析。
师鸿雪的行为其实并不难猜——他对梅承望的态度莫测,但要说纯粹的厌恶也不像,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彻底的赶尽杀绝,甚至最初的时候,他都没有在意千叶与梅承望的过去与纠葛,只要她乖乖留在天门山,按照他给的道路走下去,他都可以既往不咎——所以他作出如此过激的行为,也不见得全是她“出逃”这一个理由,应当是她擅自动用绯珠扇叫自己的精神再度受损的举动,真正惹怒了他,认为她顽劣不从管教,以至于要下如此狠手。
所以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想要藉由这番行为达到怎样的结果?
千叶与他差的境界太大,师鸿雪站的高度远超过她的想象,她只能从自己本身出发来猜度对方的想法,她想,无论师鸿雪为的是什么,对她是好还是坏,是善意还是恶意又或者两者皆有,她都不接受——她只知道,对于这种让自己严重不适的体验,她必须有拒绝的权利!
反抗专-制,当是人的本能!
然后,她就发现周身偶尔成形的背景都是青君的幻境,反反复复提取出的画面依然是在幻境中打转,她意识到师鸿雪没法快速搞定这个幻境。
倘若千叶其他的记忆可以在线性的基础上回溯,那么在盈阳湖的记忆就是一种不断倒带重来的怪圈。
这里有无数的分支无数的可能,也有真实与虚假交错的双重现实,因为青君当时是拿瑶女的记忆来围困她,所以千叶、瑶女、青君三重经历就足够给外来者带来强烈的迷惑性,师鸿雪想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绝非易事,哪怕是彻底代入千叶的视角,也多半会纠缠进青君强行灌输在千叶脑子里的瑶女记忆中,难以触摸到真实。
以师鸿雪的角度来看,拿自后往前提取记忆的方式,想要搞明白经过是决计不可能的,除非他跟着千叶,从头到尾认真地将这份“反攻略剧情”走一遍!
师鸿雪这人的强迫症很厉害,他无法忍受了解到的情报是断断续续的,所以必然会认真这一份记忆。
而只要他身在她的记忆中,不是采用某种方式将她的记忆一帧帧提取到别的领域中,她就能获得一定的主动权!
这毕竟是她的脑子,是她的精神控制之地,她是这里的主人!
师鸿雪在寻找破解这个幻境的方式,千叶也在找机会控制自己的脑子!
然后某一个时刻,她明显感觉到不对,晕晕乎乎地好像是在做梦,意识陷入某一种粘稠又绵密的地界,思维不受控制地运转。
她的潜意识挣扎着告诉她,某个混蛋应当亲自进入她的脑子中看她的记忆了。
千叶不敢召唤「不知梦」,这是她自己的脑子,她怕拿剑砍出问题来,这就闹笑话了,她在意识沉陷之前,尝试使用了感知强化。
「异种之火」毕竟是主动技能,虽说千叶并不能确定该技能究竟是作用在身体还是精神上,又或许两者皆有,而她现在精神与身体呈割裂状态是不争的状态,这技能可否生效都是个问题——马上她就恨不得为轮回载歌载舞点赞了——技能居然能用!
她现在感知不到身体的状况,但她的脑子确实像是被锤子使劲敲了一下子,嗡嗡的声音带着剧痛如钟鸣般跳动在每一根神经上,似乎猛然从沉寂进入了疯狂活跃的状态。
猛然间涌入神经的是浪潮一般汹涌却无法被解析的信息流,她用有限的理智将技能关掉,但这种自虐般的行为果然刺激了她的脑子。
记忆并没有正常呈现,在剧痛与个人情绪的驱使下,画面完全乱套了。
祭典的高台之上,“瑶女”猛然清醒,踉踉跄跄地从竹筏上往下跑,她立在鲜花与火焰的边缘冷冷往下望,所有的人都扭曲着脸孔转过头看人群之中多出的一人,诡异的声腔齐齐道着同一句话:“滚出我的记忆!”
水宫群妖夜宴,放浪形骸、血腥残酷的景象面前,她是空勾起琴弦绞杀所有妖类,群妖扭转残缺的躯体,顶着劈头盖脸的血液,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一角端着酒爵身形模糊的人:“滚出我的世界!”
……
师鸿雪作为记忆的旁观者,大多时候都是随机选择一个不起眼的身份代入进去,透过凭依身份的眼睛阅览记忆,即便最初对于这种随时都会倒转时间重新来过的模式不太习惯,也很快就会转换凭依寻找可以切入的角度。
但无论他转换怎样的面目,他都会被记忆的主人快速发现,然后一切都开始扭曲异变,就像是从正常剧情变作了恐怖片,记忆主人拼命调动一切可以控制的意识,愤怒地向他传递一个认知:快滚,别碰。
师鸿雪立在挑衅的群妖之间,在下一个异变将要展开之前,忽然饶有兴趣地笑了:“真是……太倔了啊。”
千叶费力地想要将他驱逐出自己的脑子,思维在剧痛中一阵一阵地发晕,可她完全没有想到,“瑶女”的手还未按到琴弦,对方就从群妖间走了出来,伸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他轻松地夺过琴,指尖划过弦,一声轻鸣挑起,一切画面都停顿。
千叶在扑倒在地前,被一只袖袍往边上一敛,倚靠着对方跌坐下来。
水宫的画面破裂成无数闪烁着星光的碎片,她被那袖袍罩着半身,因此没随着画面一道消失,师鸿雪揽着她弹完了一支曲子。
“这首曲子叫‘梦华录’。”师鸿雪慢慢讲解。
他就像对着一个胡闹的孩子讲道理一样,一边弹奏一边把曲谱分解了讲给她听。
曲声婉约,千叶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或者说她的所有行动包括思维都被控制了,只能沉浸于讲解。
“梦华”之意,原本即谓追思往事恍如梦境——为何取此名,不言而喻。
她在这曲子中的感觉,就像是“梦中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醒不过来”。
过分可怕。
“‘梦华录’与‘幻世录’是并行的姊妹篇,”师鸿雪笑道,“我以‘幻世录’祛你杂念——乖一些,便少受点苦。”
他又开始讲“幻世录”是一门什么神通。
杀鱼之前还跟鱼讲会怎么杀,这该有多缺德!
自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千叶就算接触到如此玄妙的法门,都生不出任何感激之情,反而恨不得跳起来揍他。
发现她还能走神的师鸿雪瞥她一眼,叹口气:“顽劣。”
他再进她盈阳湖记忆前,不知道是不想要她再捣乱,还是说要带她做什么,并没有放任她自流,反而将她那些游散的精神意识收拢起来,双手捏把捏把团成个球,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只能说精神体的可塑性实在太强了,她都怀疑自己怎么被塞进去的。
千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猫咪,爪牙再尖利都挠不到人。
师鸿雪一边阅览她跟青君在幻境中的交手,一边还跟她交流:“怪不得百般阻挠不叫我看,原来还有这么一段。”
怎么一段了?
这就不是你能看的!!
虽说确实叫人觉得有些羞耻,更别提还是与师鸿雪一道看——只能说青君本来就不是人,根本不干人事,为了攻心无所不用其极,她要找机会破局,也只能遵从青君的套路……亏得那时梅承望不知道她在幻境中经历的详情,否则她俩就不大可能走得出盈阳湖。
“盈阳湖蛟龙么……呵。”
出乎意料,他一点都未讥讽千叶为了破局虚与委蛇的一切,一个脆弱的凡女能在这种劣势下仍能找机会反杀,本就是值得赞叹的事实——顶多就是对一介妖王以这种手段套路的不屑而已。
他一路看过去,一路跟千叶讲解蛟龙的弱点在于何处,使用什么方式能够克制他,然后又讲,幻境是什么,如何构建幻境,怎样将幻境勾连现实,让幻境中的伤害同等出现于现实……
又被迫上了一课。
结果看完记忆走到底,她的意识嗡然停滞,眼前一黑,又感觉到了被什么死死压制住不得动弹的感觉。
她要等到这种感觉渐渐退去,才意识到,“幻世录”再度抽取走了她的记忆。
她立在盈阳湖畔,杨柳依依,眼前所立的仍然是青君。
她记得师鸿雪与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忘了她曾在水宫的幻境中与青君发生了什么,更不记得她与梅承望在盈阳湖的经历。
千叶的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
短暂的画面碎去,她再睁眼,是太行观破破烂烂的宝船。
狗比师鸿雪还在回溯她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128
1嗨呀,别骂了别骂了,山长他也是……算了,编不出理由,骂吧
2会遭报应的,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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