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坐起来,看向玉舟外面。
高空的云气很厚,寒山寺地势极高,这一地带的山脉更有“云山”之称,视野并不清晰,但既然迟归崖说到了,就是到了。
只不过她的思维还沉浸在那片星河之中,师鸿雪的记忆震得她思维一片混乱,她有所感悟,也有所收获,只是过荷的信息量梗塞了大脑,叫她连太阳穴都在鼓鼓胀痛——她抹了把脸,将那些湿漉漉的痕迹擦去,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才知道……万象魔君竟是师鸿雪的弟子。”
迟归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这样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即将发表的任何高见。
千叶说:“怪不得他要收拾烂摊子。”
迟归崖仰头望天,看样子是很想翻个白眼,但到底是没作出不雅动作:“他活该。”
他这才问道:“你梦到了什么,忽然发此感慨?”
“是师鸿雪的记忆。他承诺过我,给我了解他的权力。”千叶指指自己的胸膛,“契约在此,他不禁止我随意浏览他的记忆。”
迟归崖闻言都要沉默数秒,然后缓缓赞道:“好胆。”
将自己的记忆全然赠予另一个人观看,这要有何其坦荡而大度的胸怀,才能有这种无所畏惧的气魄啊。
反正迟归崖自己是做不到的。
“你看到苍梧了?”他问道。
千叶点点头。
迟归崖的表情也说不出是可惜、叹惋又或者其他。
“没看完,”她说道,“就见着他义无反顾朝前走去。”
迟归崖听了她的描述,解释道:“与天魔对敌最初的战场,全是此界修士血肉骨骼铸就。”
天外邪魔没有现实的形体,两界碰撞,彼此所在世界的壁障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人的情绪对它们来说是现成的食粮,一旦放它们越过窟窿进入人世,等同于放狼进入羊圈任其宰割,于是就有了尝试捕捉它们并杀死的“猎场”。
那所谓的猎场都是一条条人命一个个魂魄硬生生堆砌而成,生灵临死前充沛的情绪卷集成漩涡,诱惑天魔进入而予以猎杀,以十换一的比例都还是往小了说,交战初期,此界能将阵线维系在天外,几乎全是靠前赴后继无所止尽的牺牲。
“苍梧自爆法身,碎了本命刀,燃烧法力拼到最后一刻,”他说道,“据说师鸿雪能将他的尸身带出来也是不容易魂火都快燃尽了,是师鸿雪将他散逸的三魂一片一片拼凑好,护送转生的。”
“其实最初的时候通天路还未完全断绝,若是能舍下一切,未尝没有独善其身的可能……”迟归崖摇了摇头,“那一代的修士,为求道、证道,不折手段,不顾一切,但真到了为此界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没一个退缩的。”
千叶默默听着,没说话。
把千叶归类到“坑货”的范畴,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且判断自己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后,迟归崖就心安理得起来。
离开天门山的这一路对他来说,就跟郊游一般——倒也不是真有那么相信千叶,事实上她所有话在他那里总要大打折扣的,她所谓的有其余的方法对他人来说毫无借鉴意义,迟归崖连问个追根究底都懒,肯定不会参照——他愿意离开天门山,愿意前来寒山寺,主要坑也不是很大,踩就踩了,主要看师鸿雪的笑话,好像也挺有意思。
“我在此界游览过几次,”迟归崖说道,“师鸿雪定期加固天魔境,他法身的威力要由他亲自施为才能够展现出来……每到这时候,我就可以短暂离开天魔境,在大地上行走一番。确实,此界的秩序,比我曾经历的那些世界要好得多。”
外患在一定程度上是会助长内部团结的,而且又有师鸿雪这样的人在幕后操控,秩序要脱出轨道也难。
但这就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一样,最可怖的灾难已经压制不住,随时都会崩塌下来——千年前的辉煌璀璨已经彻底没落,所有的光辉前赴后继死在天魔境,耀天纪之后,修真界的不断凋敝是可想而知的事实,唯一可被称道的天之骄子也仅有佛子伽善一个人,如同梅承望、靳司命这样的人甚至还都脱不开前生的助益。
“那你还断佛道的气运。”千叶提醒。
“师鸿雪让我转道来送上这剑,我有什么不可做的。”迟归崖道,“你猜猜他的目的是什么?”
天外漫长的战争,妖族的损耗比人族的更大,而在人族的群体之中,佛道占的比重又居多,越是感情淡薄的人越会成为战争的主力军,就像无情道的修士总比旁者要多些反抗的余地一样。
可是天魔太难杀死。
它能轻而易举操控修士的情感,修士想要消耗它们却多半要以自殒为代价。
佛道付出这么多,在师鸿雪那不可能只是任意拿捏的棋子,他要请佛子出手,还要付出大筹码——这人虽然总是有种坏人模样,但他做事其实很讲究公平公正,很符合规则道义。
“我不知道。”千叶平静地说,“我猜不到他的目的。”
最后一代,此界平静最后的机会,师鸿雪会做什么,当真是所有人都不得预料的,她相信连迟归崖都说不完整他的计划。
迟归崖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质的薄板看了眼,不待千叶看清那是什么,又默默塞了回去。
两人已经下了玉舟,自山脚下开始慢慢往上爬。
“不是你作风啊。”迟归崖说。
“我是在给你描补,到人家地盘,不讲点礼数得不到好脸色,”千叶道,“你那一剑太损了。”
损不损的,迟归崖毫不心虚,反正是师鸿雪叫他送的剑,锅肯定要那家伙自己背的,他问心无愧。
佛道仙府,山门前的路都有名字,就叫“问心阶”——是羞愧是坦荡,是耿怀是旷达,是喜是忧,是乐是痛,人看他人总是锱铢必较,看自己总是难得糊涂——当然“问心”对修士的作用不大,越是意志坚定、果决顽固之人,越是不受影响。
千叶与迟归崖一路往上,毫无阻隔。
她肩上那迎风招展的妖魂就更是轻松自在了,才出生,里外透白如纸,也不知道吞下的母体去了哪里,到底对它有什么影响,总之根本无心可问。
“嗯?”迟归崖忽然一个停顿,目光直射入云山,紧接着眉毛就是一挑,“赶上热闹了。”
“还有谁敢在佛门圣地找麻烦?”千叶似笑非笑。
如同迟归崖、师鸿雪之流,纯属bug,被这种人打了脸都只能忍气吞声。
寒山寺毕竟是佛道魁首,妙应大师这一脉得到修真界普遍的尊崇,再说,佛道虽然凋敝,但至少还有佛子伽善作为后继——仅佛子一人,就抵得上千千万万的人。
两人这会儿才登问心阶未久,按理说,有人登山门,知客僧那就有感应,以迟归崖与千叶的身份,绝不可能放任他们自流,但至今没有作出什么反应,显然上面的麻烦之大,已经叫寒山寺暂且顾不上他们了。
迟归崖正要抬手,千叶连忙制止:“停,还是我来。”
这家伙出手没轻没重,刚在人家头上惹火过,一不小心若是毁了这道“问心阶”,那就真解释不清了——千叶自己是不慌的,妙应大师与佛子同样对她有所期待,大概率不会对她不利,但她总要防着一手,倘若像师鸿雪一样非要把她留下,没有迟归崖这样的人,她还真走不脱。
所以一开始,还是稍微谨慎点好。
千叶伸出手指,以指作笔,在虚空中划了几个符号,在不损伤此地屏障的的前提下,在空间两端建立了空境,抬头一眼就能看到山门内的情形。
场面一片混乱。
两人都看到了撑伞的女子,聘婷婀娜地站在那里。
脚下青波翻滚。
视野所及的范围均被覆盖在青藤散发出的冷光之中,连空气都好像被扭曲。
佛法的金光完全无法突破青光的压制,使得这片地域就像是被其织就巢穴一样,和尚的惊叫、暴喝、怒斥就像是微不足道的背景音一样。
那伞就如同一块遮天蔽日的幕布,碧色通透的琉璃妖骨发出刺眼的光亮,青藤缠绕织就的伞面无限延展,诡秘与邪异同时存在于此,叫那伞下的人,都出落格外轻灵虚飘。
千叶手指一动,扯得妖魂都发出“啪唧”的声响。
“公西雁……”她真觉得有些意外,“之前血劫,别子霄回来还说她会寻来,没想到她未至天门山,反倒来了寒山寺……”
再看她不远处的人——其实他的存在感并不弱,只是因公西雁的诡秘太过于吸睛,反倒叫人觉得他人不起眼。
但此刻见到他,便骤然心生威胁感。
他长发戴冠,裹着墨色大氅,玉容俊美,如寒石雕琢,肤色苍白冰凉,带着一种气色不足的病弱之气。
整个人的气质都偏冰寒,甚至隐约有种风流恣肆的随意,一只手还拎着酒坛,连站立的姿态都隐约歪斜。
并非真身在场!
千叶眼睛一扫就觉得他的身形带有某种虚幻性,不知是何等密法所致。
两位不速之客显然不是善茬,都大打出手了,逼迫之意显露无疑,周身团团围拢的是寒山寺的数位长老,但不见佛子人影,也不见主持妙应大师。
“这是在做什么?”迟归崖兴致勃勃道。
千叶正待细看,忽见着那寒石般的人就像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直射过来。
双目璨若远星,冰寒无波,不见虚弱之态,反而如同静谧寒潭般深不可测。
他挑了挑眉,慵懒道:“又有客人……哈,今日的寒山寺,倒不负风水宝地之称啊。”
他轻笑道:“既然贵方如此忙碌,不若本尊帮忙接待。”
话音都未落地,指尖酒坛化刀,倏忽袭来,毫无预料便是杀招。
千叶手还未动,身侧寒芒如电,剑气凌厉,霎时与刀锋相撞,爆破的空境仍未止住余韵,层层而来。
迟归崖卷起千叶,不退反进,脚下一步,缩地成寸,顶着巍巍刀光,直接跨入山门。
“好胆,”迟归崖甩了甩手,“多少年没人敢对我出手了。”
“你先动的手。”他兴致勃勃道,“我也不算违背约定。”
千叶刚回神,就被震惊了——你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224
1今天还有一更,下午课多来不及,晚上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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