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天眼刚发动过的缘故,千叶的肉眼本就脆弱而敏感,乍一下直面那僧人的眼,什么东西进入眼球的强烈异物感更是叫她疼痛难忍。
无数人的生命——不,应该说是无数佛修者所连接起来的漫长生命跨度——在这一瞬间通过对视尽数灌注入她的大脑。
她的识海在短暂的拥挤之后,霎时扩展来数倍,硬生生承接住这些可怕的人生记忆与经验,但作为载体的眼睛却承受不了这种程度的刺激。
当下血管破裂,喷射而出的黏稠血液顺着手指缝隙流下来,蒙在眼前的血网变成了浓重的血海。
迟归崖急急赶上来,一把拉过她,便见着屋堂之中原来根本是空无一人!
门口的千叶却像受了重创一般,捂着眼睛的手指已经淌满鲜血,人是没倒下,但是浑浑噩噩,并不清醒。
后方蒙眼的僧人缓步走过来。
迟归崖冷静道:“你做了什么?”
僧人慢吞吞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把自己的眼睛给了她。”
迟归崖看了他一眼,毫无预料动了动手指,剑气骤至——未损伤他皮肉丝毫,却一瞬碎掉了他蒙眼的布条。
那只是一块最普通最朴素的布条,并未什么特殊之处,没有它遮掩便毫无阻碍地显出他眼皮凹陷的面貌,本是眼球的部位竟空洞无物!
“给眼睛”这一语竟然是最基本的意思,他把自己的眼睛摘了出来!
迟归崖回头又看看千叶,松开手让她靠着门框坐下来,站在那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会怎么样?”
“她会多一双眼睛。”妙应大师温和地说,他并没有追究对方的冒犯,即便方才凛冽剑气离自己如此之近,他也没有丝毫动容,“贫僧本也身无长物,只一双眼睛还有些薄用。现下命不久矣,总要为这双眼睛寻一个能用它的主人。”
迟归崖都要觉得佛道这方脑子有问题了:“你佛道没人了吗?你就没有徒弟?她又不是佛道中人,上赶着把眼睛送她?”
寒山寺妙应大师这一脉的瞳术叫做“宿望经”,代代相传,师者将死便会将自己所承袭的所有经验连同自己的,一道传给下一个。
于是它一代比一代厚重,一代比一代遭天谴;妙应的师父用它百年,自己的眼睛才失明,传到妙应,才六十年的时候,他已经无法视物。
“因为没人接得住这双眼睛,也是佛道凋敝,所以多年以来贫僧竟也寻不到一个堪继之人。”妙应大师叹息,“现下,普天之下能接的,也就‘天命人’了。”
他的语气太平和,一时竟也无法判断,他所说的“佛道凋敝”到底是不是在讽刺。
迟归崖挑眉:“佛子?”
妙应大师答:“伽善走的不是此道,若传给他,是要坏了他大道的。”
迟归崖指千叶:“那你就不怕坏了她的大道?”
妙应大师笑道:“‘天命人’佛性甚笃,得天眷顾,她若受不起,那此世便无人堪接了。伽善与贫僧说到她时,贫僧便有此预感。所以,不是山长指使,而是贫僧固愿。”
迟归崖都无语了,他现在是真确定,这些人脑子都是坏的。
也是千叶并没有修习“宿望经”,无法直接传功,否则不会用这么血腥的方式,直接剐出眼睛来交付。
他说:“她要应你们什么天命?”
妙应大师低诵一声佛号,面容肃穆而虔诚:“不为救世,而是继任。”
有多少人的一生?
自“宿望经”创始人千明祖师始,自妙应大师终,漫长的时间跨度中,曾被该瞳术所阅览的所有画面都纷至沓来,在千叶识海里尽数走了一遍。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瞬息,她的脑子沉甸甸的,就像是吃撑了,难受得反胃,但又吐不出来,至于消化却又遥遥无期,但好歹感知在逐步恢复,思维也能够重新运转了。
她是怎么了?
她的眼睛出现了什么变故?
倒也不是很难理解,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凭空会了一门瞳术,叫做“宿望经”。
她还凭空多了一段记忆,是妙应大师师门这一脉中长达千年的瞳术经验。
它并不像是他人所谓的,能知过去晓未来;也不像修道修到一定境界之后,勾连天地明自身吉凶;更不像是她原先的天眼,无法控制发动,也不能辨析画面的指向。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种指向明确的预言术。
比方说,她现在就有强烈的预感,她会回天门山!
明明跟迟归崖说好要去天魔境的,虽然她没到境界,甚至说她连阳神都不是,但是凭经验她也能猜到,天魔境对她不是大问题,可她现在却很笃定,自己马上就要回天门山去,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朝闻道”中洁净又恒定的氛围!
与其说是这“瞳术”有问题,不如说,她觉得自己有问题。
她有什么理由会回去?!
千叶下意识敲了敲脑袋,她感觉到眼部的痛楚似乎缓解了一些,尝试半眯着睁开眼,然而眼前仍是一片血色。
很浓重的红,她都不能确定是自己的视野中就为红色,还是说,眼睛出了什么异样。
隐约感觉到身前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浑然锐芒,另一个通身佛光。
她还挺冷静,又把眼睛闭紧,忍着痛开口问:“我瞎了吗?”
佛光说:“檀越不必忧心,待得眼睛适应便无碍了。”
千叶继续问:“‘宿望经’本就是应天谴之瞳术,大师道‘无碍’认真的吗?”
天眼勉强也能归类到瞳术,但它是轮回给的,当然不会应此世的天谴,但是“宿望经”就不一样了,本来千年之中就累计了此般大的天谴业力,放在她身上怎么就不会叫她瞎眼了?
虽说天谴是天谴,“宿望经”是“宿望经”,她即便得天独厚,却也是因她本就没有背负业力,这可不代表她有了“宿望经”之后,天网还会对她网开一面。
规则内规则外的事,有时候就是分得那么清楚。
“确实无碍,”佛光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千叶已经确定了自己要承担的代价,但对方却说她的眼睛不会有事——那就是说,有人帮她承担了代价?
她几乎不用想就猜到是谁了!
锐芒靠近了一些,似乎在正面直视她的脸,千叶就睁开那双血红的眼睛给他看。
迟归崖说:“你的眼睛变成金色的了。”
什么鬼?
“金色的,有宝树纹,”他说,“应该就是佛道的智慧符?”
“不错。”妙应大师说,“会褪下去,与过去无异。”
千叶沉默了一下:“我与大师有话要说。”
“宿望经”骤然变作无法改变的事实,还不是多了个技能的事,而是稀里糊涂地与佛道又有了过深牵扯。
她是不会信,因为只有她能接收这个瞳术所以给她——这种说法的。
毕竟有“天命人”预言在先,又有妙应大师给瞳术在后,若说佛道没有什么筹谋都说不过去。
或者也可以讲,师鸿雪到底在里面扮演什么觉得还是个未知数。
除却这个,她觉得这个世界的人全都有病。
从梅承望、师鸿雪再到妙应大师,甚至是佛子……全都有病。
这些人从来就是我想给,你需要,而不问你想不想要。
佛子言行稍微妥帖一些,但究其本质,也没有什么不同。
虽说作为既得利益者,攒着好处还来纠结不给她选择,好像很不要脸,但不舒服总归是不舒服,要不是为此,她也不会跟师鸿雪别扭到现在。
先不管那些,先紧着重要的来。
千叶与妙应大师一同坐下来,她眼睛前绑着根布条,大师给的,据说有利于恢复。
这玩意儿竟然也是件灵器——比鲛丝还要柔软轻薄,比玄铁还要沉郁密实,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就,效果倒是真有,至少她眼睛没痛得那么厉害了。
迟归崖没进来,大概确定了千叶不会有事,所以也懒得跟了。
千叶不在乎他去向,她现在满门心思都在组织语言,想着该怎么问——她所想知道的一切,如果有一个人能给她解答的话,也就只有眼前这位了。
妙应大师实在是一个特殊人物。
在“宿望经”的记忆中看到的画面,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以阳神之身坐镇佛道至今,并不是说不能突破,而是需要他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他安坐于此;相较于天魔境中成为战力,不如说,他更适合坐镇在外,稳定佛道,稳定修真界;毋庸置疑,“宿望经”其实助衬他良多,也为他坐稳他的角色起了大作用。
千叶觉得,他的存在其实与师鸿雪很类似,而且他跟师鸿雪应当是有种默契在的,不然不能解释师鸿雪对佛道做了此等事,两方还能和平相处。
他是知道一切的真相的。
他也当早早看透了未来发展趋向。
虽然千叶没看到他的记忆中有类似的画面,但她就是笃定。
“山长此般剥夺佛道气运,大师为何也能坦然接受?”这是千叶的开场白。
她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因为答案就牵涉到这世界最关键的真相、牵涉到师鸿雪的秘密了!
说师鸿雪居心叵测、不折手段,当真是一点都不无辜,因为这千百年来,他拦腰切断了佛道的命脉,将这一方大道的气运截取,他甚至没给佛道翻身的机会!
所以不是佛道能出佛子这般人物,而是佛道气运不甘彻底没落,垂死挣扎才孕育出一个佛子,可见惨烈。
耀天纪之后,佛道与世俗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不是说要向凡人传道,要在凡俗之中寻求力量,而是在修真界,佛道没有任何发展的机会了。
千叶想不通,妙应大师明明是了解这一切的,佛子肯定也清楚,甚至仅剩的高僧们也知晓,为何他们就能如此坦然接受这一切?
而且,好不容易一点起色,还被迟归崖一剑断开,笼罩在佛道头顶上的,必是长夜的黑暗。
到底是为什么?
妙应大师依然是那般温和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檀越要知,割肉啖鹰,不为救谁,而为慈悲,舍身饲虎,不为今生,而为众生。”
“如果必须要有牺牲的话,为何就不能是我佛呢?”
千叶停顿了一下,才慢慢道:“大师高义。”
“山长素来顺应天理,”妙应大师还替师鸿雪解释了一下,“只是因为正好适合,恰是如此,所以此般筹谋并无不妥。”
“但如果需要气运的话,那他怎么不选妖族?”
妙应大师不言。
千叶却从这沉默中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了,她又想当然了,她怎么知道妖族气运就没有被夺呢!
世间大妖一个皆一个出问题,耀天纪以来,若非进天魔境不再出的,就是辗转多舛自我毁灭自我消亡的——妖族同样在凋敝啊!
结合此理,其余道途应当或多或少都有损伤。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轻轻地问,“他在做的,究竟是什么?”
她神情诚恳:“大师可否予我知晓?”
她抱有极大的期望,此时此刻,这种境况,对方避而不答的可能性应当极低,主要他跟师鸿雪可能有默契,但并不是绝对的同路人,不像迟归崖,看着很像站她这边的,但实际上跟师鸿雪的盟友关系密不可分。
妙应大师到底是叹了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
千叶道:“我知道这一点,但我想不明白,当年他们都没能做到的事,转世至今,纵使破了胎中迷,重得前世记忆,又能如何?”
当年的万象魔君与耀天大帝顶天地里、不可一世,可如今的靳司命与梅承望,各有各的纠葛,各有各的弱点,就算记起前世又如何?
妙应大师道:“你想过吗,也许要的只是他们的身份,而非实力。”
他们的……身份?
捅漏了天的罪魁祸首的身份?
千叶呼吸一滞,她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可是凭借这两人的身份,有什么是当年不能做,而现在能做的?
或者说,有什么情况是当年与现在不同的?
除了天魔境的环境越来越恶劣,此世的危机越来越大,还有什么?
妙应大师说:“若是身体有伤,总有邪风入体,身体的屏障会本能地抵御邪风,但也会更为严苛约束体内的机体,总要到伤口溃烂的时候,身体屏障被打破,才会有更强大的机制得以运行——这个时候就要挖去腐肉,佐以伤药,重建屏障。”
千叶一点就通。
当年一场大战捅漏了天,使得此界与天外邪魔的世界相接,那时的天道还十分强悍,它自我运转起来抵御天魔,但同样也对此时的一切规则更为严苛,任何想要更改规则、乃至于“补天”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会动摇规则,而它的机制中从来没有过这一项。
所以先辈们不但要对抗天魔,还要应付顽固的天道。
而现在,天魔境的危机越演越烈,天道沉疴已久,对很多事物的反应没有耀天纪前那么灵敏了。
也是时候来计狠的、拼上一把。
怎么才能去除沉疴?
切掉天魔界,将此世再度独立出来,再毁去天魔境,彻底解决掉留下的所有天魔。
那两个人的身份只是一个引子,若从因果角度来解读的话,正因为天魔的由来是他们所为,他们是一切的“因”,所以若要去除果报,也该有他们主导。
但他们不需要与当年一般甚至胜过当年的力量,因为已经有人补上了这一点。
那个人是刀子,是伤药。
执刀人尚有一线生机,因为他们若补天成功,便有足够的功德抵消天谴,可刀出必毁。
“他要去死了吗?”千叶如梦初醒。
她这么在问,可实则已经清楚答案。
眼睛现下没什么事,心脏却有绵长悠久的痛感。
那道妖契的锁链在不自觉地缠紧——不是现在才痛,而是在她接收“宿望经”的时候,心脏就一直在细细密密地疼——只是之前她为眼睛的剧痛吸引所有的注意,此刻才意识到心脏的异样而已。
这个妖契对于弱势的一方确实有利,在将强势一方的力量增益给她的同时,也会将本属于她的伤害转移给另一个人。
图什么呢?
千叶真觉得这些人全部有病——到底图什么呢?!
她配吗?!
千叶竭力保持冷静:“大师,可他怎么可能做到?做到——这样的事?”
师鸿雪凭什么认为他就一定能做到这一切?
妙应大师轻轻道:“山长摆渡千年气运,皆汇集天门山,他有这世间唯一一尊法身,有上界留下的唯一一件神器,天魔境的构造亦有他留下的法门,他不能输,也不会输。”
“我佛有伽善,妖族有青君,人族数代以来所有尚存的天骄已聚天魔境……没人想过活着回来。”
“此心足以胜天。”
皆存必死之心。
可命运哪里又是仅凭着意志的驱使就能改变的?
师鸿雪能跃出命运吗?
他能带着此界摆渡出如此黑暗如此痛苦的命运吗?
千叶已经坐立难安,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低低地说:“那么我呢?”
“我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33
1千叶:可是……真的给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