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人间团圆夜，月华如许，与世隔绝的涿光山一片静谧，明亮的月光在树梢和屋檐间流淌，撩起微风阵阵。
突然，山顶传来厚重的钟声——
“咚——”
“咚——”
“咚——”
钟声裹挟着灵力，顷刻间传遍了整个万剑宗，瞬间，宁静的万剑宗便吵闹起来，脚步声、说话声、剑出鞘的声音响做一团。
“不好了，钟鸣三声，是冰火狱出事了！”
“那个魔族不会跑了吧？！”
“那可不是普通的魔族，那是魔族左护法，他要是跑了，后患无穷！”
不消片刻，万剑宗宗主陆明晦和其余九大长老就齐聚冰火狱，三年前的深渊魔涧一战，九大长老只存其一，其余新上任的“长老”都是稍显稚嫩的生面孔。
看守冰火狱的是个刚刚突破金丹期的弟子，他早已六神无主，看到陆明晦就像看到了主心骨，“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明晦面前：
“属下看守不力，请宗主降罪！”
“那个魔族妖人，他、他、他跑了！”
陆明晦勃然大怒：“混账！”
他鲜少如此动怒，看守的弟子两股战战，差点吓得尿裤子，其余人也都面色肃然。
陆明晦环顾四周，目光如刀，一寸寸剐过所有人的脸，试图从这些脸上找到端倪。
“冰火狱在涿光山山腹，四周刻着阵法大师薛疏桐的锁魂阵，任他大罗金仙也逃不脱，此阵在阵内不可解，唯阵外可破。”
言下之意——
魔族左护法不是自己逃跑的，而是被谁放出去的！
“是谁放了左青龙，自己站出来，死罪或可免，不然，等我把你揪出来，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众人噤若寒蝉。
“深渊魔涧那一战有多惨烈，大家有目共睹，我们汇集了整个仙门的力量才灭了那魔头，生擒了左青龙。将左青龙关押在冰火狱，是整个仙门的决定，现在，左青龙跑了，我们自然也该给整个仙门一个交代。”
陆明晦这是在隐晦地提醒犯事者，主动交代，可以在宗门内解决，不然，等将来被揪出来，他就是宗门要给出去的那个
“交代”。
陆明晦的视线停住了，落在一粉衣女子脸上，她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看得到纤长的睫毛如脆弱的蝶翼，不时震颤。
陆明晦刚要说什么，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突然大步向前，跪在了他面前：
“师父，是我。”
陆明晦瞪大了眼睛，指着巫寰辰的鼻子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巫寰辰是陆明晦唯一的亲传弟子，不出意外的话，也是下一任宗主，陆明晦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宝贝徒弟会背叛宗门，跟魔族夹缠不清。
巫寰辰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我知道，是我用一只梦蝶迷惑了守门师弟，放出了左青龙，并助他离开了涿光山。”
陆明晦满眼都是失望，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置师门于何地？”
巫寰辰默然。
众人无不震惊，在他们心中，君子剑巫寰辰决不可能跟魔族扯上关系。
陆明晦没等到巫寰辰的解释，声音冷硬起来：“巫寰辰私放魔族护法，犯下大错，现关进冰火狱思过，什么时候彻底悔过，什么时候再出来。”
众人听到“冰火狱”三个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忙七嘴八舌地为巫寰辰说情：
“宗主！”
“宗主网开一面，师兄罪不至此！”
“宗主，师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饶了他吧！”
粉衣女子咬唇扑到陆明晦脚下，仰头哀求陆明晦：“宗主，要罚就罚我，是我求师弟放走左青龙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青龙生不如死，所以我就去求了师弟，师弟一开始不答应，是我拼命哀求，都是我的错，宗主，您罚我吧。”
陆明晦面冷如铁，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司刑罚的两个弟子一脸难色地走到巫寰辰身边，为难地道：“寰辰师兄……”
巫寰辰甚至对他们笑了笑，示意他们不必为难，他说：“我自己来。”
巫寰辰轻轻抚了抚剑身，随后干脆地将剑交给道童，率先走近冰火狱。
冰火狱的入口处一半火星翻飞，一半飞雪缭绕，如此极端的
景象和谐交融，诡异凶险，令人见之生畏。
“啊，寰辰师兄……”
“师弟！”
巫寰辰回头，火星飞雪交织，模糊了他的脸。
随后，他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冰火狱。
*
楼明月离开万剑宗的时候，巫寰辰还是个小少年，他练剑比谁都认真，每天鸡鸣即起，拿着把木剑迎着朝阳一板一眼地练招式。
楼明月就住他隔壁，见他长得白净漂亮，总爱拿些吃的喝的小玩意儿逗弄他，他明明馋得直舔嘴，却还装作无动于衷，继续一丝不苟地挥舞木剑。
他们统共就这么点儿缘分。
所以，楼明月去求巫寰辰帮她的时候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她只是把能求的人都求遍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最后来巫寰辰这儿试一试。
巫寰辰提醒她：“你要救左青龙，先不说事成之后会面临怎样的责罚，要知道，在仙门，你是舍身取义的大功臣，但在魔族眼中恐怕……你不怕他逃出来以后报复你吗？”
楼明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便如一滩死水，波澜不兴：“那我谢谢他让我解脱。”
巫寰辰默然良久，道：“我答应你。”
楼明月：“诶？”
巫寰辰答应得如此干脆，楼明月反倒忐忑起来，她说：“若事情败露，追究起来，你就把罪责通通推到我身上好了。”
巫寰辰好似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竟然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模样：“师姐现在灵力全无，受不得罚，我皮糙肉厚，受些许责罚也不痛不痒。”
楼明月要辩驳，巫寰辰温和又强硬地打断了她：“更何况，宗主就只有我这一个亲传弟子，不会罚我太重的。”
谁曾想，陆明晦竟会罚他下冰火狱。
熊熊燃烧的烈火撕开他的皮肤，鲜血流出来，却在下一瞬冻成冰，冰又化成水，在烈火中蒸腾，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恍惚间，他看到了瘴气丛生的深渊魔涧，夜天临额上断了一只角，浑身是血，像断了线的纸风筝那般落入深渊魔涧，顷刻间便被魔物们呼啸着吞没。
这一幕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巫寰辰的面前，
他大吼出声，声音在冰火狱中回荡。
□□的痛苦达到了极致，巫寰辰的心里反倒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快慰：他被魔物撕咬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感觉？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仿佛很久远，又似乎才一瞬间，巫寰辰突觉周身涌上一股清凉之气，随后经脉大大拓宽，四肢百骸充盈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竟在此时此刻突破了境界！
冰火狱上方爆出一阵金光，丹心阁里的弟子扒在窗户边看到了，忙呼朋引伴，一群稚气未脱的少年们一窝蜂涌了出来，声音中满是向往。
“天呐，师兄这是突破合体期了么，太厉害了！不愧是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
“寰辰师兄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合体期？”
“寰辰师兄是第二个，前段时间，青云宗的端木京不是也突破了合体期么。”
“切，那是别人传功给他的好么，跟我们寰辰师兄比起来，那家伙可差远了。”
“整个万剑宗就只有宗主和贺师叔是合体期，现在寰辰师兄也突破了合体期，你们说，师父会把他放出来么？”
陆明晦声色未动，倒是贺流云架不住徒弟楼明月的哀求，来游说陆明晦了。
如今九大长老里唯一一个有资历的只剩贺流云，也只有她能在陆明晦面前说得上话。
陆明晦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道：“别人不懂我，你还不懂么，寰辰他是名动天下的君子剑，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我宁愿现在重罚他，也不希望他将来做了宗主，被人揪小辫子。”
陆明晦重罚巫寰辰的同时，也是保护了他，宗门里这样重罚了，才好捂住悠悠众口。
贺流云叹了口气，道：“宗主用心良苦，寰辰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陆明晦看着窗外的夜色，声音也是幽幽的，“有些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了左青龙对他有什么好处，就为了成全明月？他跟明月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贺流云走到他身旁，皱眉细思：“明月离开宗门多年，几乎与我们断了联系，要说亲近，跟她最亲近的也该是我。”
贺流云扪心自问，她不会为了爱徒放走左青
龙。
陆明晦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贺流云宽慰他：“魔族今非昔比，剩了一堆残兵败将能成什么气候，没了魔尊，就算左青龙逃回去，也只能窝在老巢里苟延残喘，不足为惧。”
陆明晦话只说了一半：“我不是担心这个……”
临走前，贺流云问陆明晦，什么时候把巫寰辰放出来，冰火狱毕竟不是人呆的地方，陆明晦本就心疼徒弟，自然就驴下坡。
隔天凌晨，贺流云就亲自去冰火狱接巫寰辰，巫寰辰虽受了罚，但他突破境界，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缓缓走下台阶的时候，如谪仙降世。
贺流云目露赞许：“很好很好，因祸得福。”
“九师叔。”
贺流云帮陆明晦说了许多好话，罚他下冰火狱是情势所逼云云，巫寰辰无不应下，最后，贺流云又让楼明月送巫寰辰回落梅轩。
从冰火狱到巫寰辰住的落梅轩不远不近，御剑片刻即到，步行却要走上好一会儿。
巫寰辰走得不快，始终落后楼明月半个肩膀的距离，楼明月察觉出他的体贴，反而无地自容：“我师父她……无论她怎样想，我绝无此意。”
楼明月说了个开头，后面的话也就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了。
“我如今修为全无，又有那样的过去，在万剑宗呆着也尴尬，师父想让我找个……靠山，我也能理解，在她看来，这可能是我最好的归宿了，但我不想。”
“寰辰，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会怀念以前在魔族时候的日子。”
楼明月被自己梦呓般的言语吓了一跳，忙道：“都是痴话，你别放在心上。”
“呜哇哇哇呜哇哇哇哇——”
身侧突然传来小儿啼哭的声音，楼明月正尴尬，立刻上前查看，只见山间的树藤里缠了个裸身男娃悬在一人高的位置，男娃不过三四岁大小，正张着手脚哇哇乱哭。
巫寰辰皱眉，立刻环顾四周，楼明月母性泛滥，已经走过去把小童抱了起来。
“师姐等等……”
“寰辰，他长得好漂亮，啊！尿我身上了！”
巫寰辰：“……”
巫寰辰从随身法器里掏出件衣裳，
离那小童八丈远，皱着眉头将那小童悬空兜了起来，像是兜了个金元宝的荷包。
楼明月不满道：“师弟，你这也太粗暴了。”
巫寰辰解释道：“师姐，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哪有小童会莫名其妙地绑到树藤上，出现在这个树林里。”
楼明月：“这不是普通的树林，这是万剑宗的树林，有阵法护持，一般妖魔鬼怪进得来吗？”
巫寰辰：“话是这么说……”
楼明月打断他：“再说了，他要真是个妖魔鬼怪，你还探不出他的神识吗？”
巫寰辰：“是这样的……”
“咚——”
原来那小童不满被兜着，手脚并用从衣服兜里爬了出来，咚地一声摔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巫寰辰原本更加嫌弃，瞥见小童腚上半月形的胎记，他瞳孔猛地缩小，瞬移到小童身边，不顾小童满身脏污，将他抱了起来，反复查看他的腰臀。
他甚至忘了要先扔一个清洁咒。
然而，小童身体白嫩，身上除了泥污，什么也没有，刚才那个半月形、象征深渊魔涧的一闪而逝的胎记，仿佛一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