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翠山对着那朦朦胧胧的铜镜把头发理了理,又扯了扯身上有些不太合身的衣服,努力把那宽松的领口给拉拢起来,然后抱起了放在床上的琵琶,迈出了逼仄阴暗的小屋。
夏夜的风是湿软的,是粘稠的,好像一只汗津津的小手,拂过了他的胸膛,又蹭过了他的脖颈。
从昏暗的阁楼顺着木楼梯嘎吱嘎吱地往下走,推开了半掩着的那扇门,忽地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扑面而来的欢声笑语,萦绕耳边的莺声燕语,扑鼻而来的胭脂香粉,还有满目柔情的绫罗丝绸。男俊女俏,个个风情万种。
许翠山顺着三楼的回廊往下走,抱着琵琶躲过了扑过来的醉醺醺的男女,一路冷着脸,便到了一楼。
一楼的正厅中此刻正是热闹,一队只穿着纱裙露出了光洁的臂膀,手腕上缠着金饰铃铛的妖媚女子站在了厅正中的鲜花台子上,踩着婀娜的舞步,叮叮当当地跳着花舞。
“山哥,等你好久啦!段哥哥说,你再不来,就不带你去了。”一个穿着金粉大袖宽衫的少年拉住了许翠山的手腕,他见许翠山躲避了一下,又护着怀里的琵琶,颇有些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巴,道,“山哥喜欢琵琶,比喜欢人还多。”
许翠山轻咳了一声,诚恳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道:“阿梁别闹,琵琶太贵,若坏掉了,就买不起了。”
“段哥哥早就说了,只要你愿意,别说是琵琶,就连买一栋宅子也是有人愿意的。”少年阿梁眼珠子转了转,又带出了几分鸡贼的样子,“山哥,你既然到我们这儿来了,何必只做个乐师呢?段哥哥又不会亏待你,你做乐师苦哈哈的,就算跟着我们出去一趟,也赚不到什么银钱呀!”
许翠山静默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回答,只抬眼看向了门口,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往里面张望,显然便是阿梁口中的段哥哥段清之了。
“先出去吧!”许翠山反过来拉住了阿梁的手腕,也不欲与他再多说什么,便从人群之后穿出去,到了门口,便和段清之打了招呼。
“走吧,就等着你俩了,他们都已经先走了。快上车去。”段清之先让阿梁上了
马车,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许翠山,伸手从他怀里把琵琶给抱出来让阿梁拿好,然后把他在房间里面给拉拢了的宽松领口又扯开了,“天气这样热,你也不怕闷出痱子来。”
许翠山有几分尴尬地重新拉了拉领口,也不说话,便只跟着段清之一起上了马车,然后把阿梁怀里的琵琶重新抱在了自己怀里。
“山哥真没趣。”阿梁嘟哝了一声,便去看窗户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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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夜晚是热闹非凡的,因没有宵禁,于是人们乐得出来四处游玩,又因为是夏日,许多摊贩都直接摆在了街上,两边的酒楼等等也都大开了门窗,一眼看去只觉得人声鼎沸。
阿梁从马车的窗户往外看,几乎看得眼睛发直。
段清之笑了一声,道:“可收一收吧,一会儿到了丞相府上,可不能这么没眼色,看什么都看得痴痴傻傻。”
阿梁不服气,道:“我只是这会儿看一看,等到了丞相府,我就专心地吹箫,怎么会痴痴傻傻?”
“那可好,一会儿去了丞相府上,你可得仔细些,说不定能一飞冲天呢?”段清之口中对阿梁说着话,目光却投向了旁边的许翠山,“小山弟弟,今天你准备了什么曲子?听说今天长公主也在丞相府上。”
许翠山愣了一瞬,垂眸许久,道:“《明君》或者《吴歌》都可以。”
段清之笑了笑,看着许翠山道:“你来我们清商阁这么久,做了这么久的琵琶乐师,真没想想别的……?见过了这么多的达官显贵,还甘愿只做一个琵琶乐师?”
不等许翠山回答,旁边阿梁插了嘴,道:“山哥清高,平日里段哥哥不请,都不下楼来和我们一块儿玩的。”
“你整日只想着玩。”段清之笑骂了一声,“你若是把心思放在箫上头,早就吹出了名堂,何至于到现在也只能跟着大家一起混混。”
阿梁嘟了嘴,道:“我又不打算吹一辈子箫,我到清商阁来,就是为了找个疼我的,也不拘男女,带着我吃香喝辣就好了。”
段清之笑了笑,仍是看着许翠山:“小山弟弟应不是这么想的。”
“段哥之前把我从雍州
带到京城来的时候,我便说过了,琵琶乃是家中传承,我只是想做个普通的乐师而已。”许翠山平静道。
“到京城这么久,不考虑变一变心意?”段清之好奇问道。
许翠山不冷不热地抬眼看了看段清之,仿佛没有回答的意思。
段清之也觉得有些没趣,索性不再与许翠山说话,只回头与阿梁东扯西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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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琵琶的许翠山往后靠了靠,从车窗外有凉风吹进来,此刻便不那么热了。
他是从雍州被段清之找到,然后被带到京城来的。
段清之是京城清商阁的老板,手底下养着舞伎乐伎无数,平日里便是行走在达官显贵当中——当然了,这是明面上的生意,暗地里段清之也常常为着各方人物穿针引线,究竟做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许翠山名字虽然土气了一些,但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正是青葱少年的年纪,长得又漂亮俊美,从他跟着段清之在各家跑过几趟之后,便常常有人问起。
不过他从雍州来的时候便咬定了自己只做乐师,段清之明示暗示之后得不到回应,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说服他的念头。
在马车上这样对话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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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了热闹的大街,外面的喧哗声渐渐消散,接着是马车停下。
段清之首先从马车上跳下去,然后伸手接过了许翠山怀里的琵琶,等到他从马车上下来,才把琵琶还给他。
阿梁紧跟在后头,下了马车之后先“咦”了一声,有些意外:“怎么这次我们走正门了?往常不都是从角门进去么?”
“你记住了,有长公主的宴会,咱们这样的人也是能走正门的。”段清之嬉笑了一声,见先头那几辆马车上的人还在门口等着,便快步拉着阿梁和许翠山走了过去。
这一行抱着琵琶拿着箫的,还有背着箜篌搂着阮的,各色乐器组成的乐伎班子,数十人站到一起,有男有女,个个俊俏美丽,在丞相府门口站了一会儿,便有人出来迎了他们进去。
段清之与丞相府的管事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一
行人顺着回廊往宴饮厅走,到了厅中的大屏风后面,一一让手下的人都坐好,又伸头看了看席面上的客人还没到,于是微微松了口气。
“一会儿可警醒些。”段清之叮嘱道,“等让你们出来的时候,再出来,知道吗?若没吩咐,可不能随便乱跑。”
众人纷纷应下。
段清之又特地叮嘱了一番活泼的阿梁,最后见客人们渐渐都到了,才闭了嘴,不再说这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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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翠山隔着屏风看着那些达官显贵们从外面进到了厅中,先是丞相等朝中大臣,然后是王公子弟,最后姗姗来迟的,才是元嘉长公主赵淑。
隔着这淡黄色的屏风,许翠山心不在焉地跟着大家一起弹奏着《杨柳枝》,目光却盯紧了外面元嘉长公主赵淑,他看着赵淑喝了酒,神色淡淡的,自己的心思也跟着淡了一些。
弹过了《杨柳枝》又换了《上云月》,许翠山见外面赵淑起了身出去了一趟,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
他漫不经心地弹着琵琶,一直等到赵淑重新进到厅中来,才觉得心里又充实了起来。
终于再换了《鸥鹭忘机》,这是琴曲,用不着琵琶等其他乐器来和,他放下了琵琶,抬眼看向了在旁边站着的段清之。
他起了身,悄悄走到了段清之的旁边,认真道:“我今日也想与大家一起。”
“嗯?”段清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段哥在马车上说的。”许翠山微微笑了笑。
“你……你看上谁了?”听着许翠山这反常的话语,段清之首先是被吓到,“这是丞相府,你可别乱来……”
“段哥放心。”许翠山含笑道,“不会让段哥为难的。”
段清之看着许翠山的样子,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道:“好吧,一会儿你跟着大家一起出去就好了……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许翠山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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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鸥鹭忘机》也弹完了,接着的《江南弄》也弹过,席上的宾客们纷纷让段清之把乐伎们带出来看一看。
段清之十分忐忑地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许翠山,然后一咬牙一闭眼,领着大家全部都走
了出去。
然后,他便看到来自己清商阁一年多,一直不声不响的许翠山,含羞地抱着琵琶,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元嘉长公主赵淑旁边的空位上。
顿时,整个喧闹的宴饮厅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殿下喜欢琵琶吗?”许翠山抱着琵琶,歪着头,露出了一个无辜又天真的表情。
元嘉长公主赵淑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淡漠地抿了一口酒:“你弹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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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么一问一答,厅中的气氛渐渐热络了一些。
段清之掐了一把已经傻掉的阿梁,朝着旁边的一个年轻官员努了努嘴,示意他过去。
阿梁猛然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去坐了,然后便陪着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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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热闹到安静再到热闹,厅中的氛围终究是不太一样了。
这宴席上的乐伎究竟是要做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丞相曹妙看着几乎依偎在了赵淑身侧的美貌少年许翠山,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赵淑是什么人?
朝中唯一的长公主,当今圣上赵均唯一的嫡亲的姐姐,当年灭西秦的时候,还是这位长公主代替圣上赵均出征,纵横疆场,所向披靡。
赵淑一个女人,在朝中多年,比一个男人还冷静还要缜密,多少人想把她从朝廷里面踢出去,最后却落得一个灰溜溜退场的结果,简直就是女人当中的异类。
并且这个异类,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已经二十七了都还没有成亲的意思……
越想,曹妙就越出汗。
他今日请了赵淑来一起参加宴席,原本是想着满朝都请了,若单单落下了她一个,未免太过于刻意,于是便发了帖子,谁想到她竟然来了。
宴席上这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来扫兴,清商阁的乐伎舞伎们更加是比任何人都懂规矩,可……可这弹琵琶的少年是怎么冒出来的?
怎么……怎么就一屁股敢坐到赵淑旁边去了呢???
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看到许翠山冲着赵淑甜甜地笑了一笑,自己的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
此时此刻,他真恨不
得冲上前去,把许翠山给拉起来,自己凑过去和赵淑扫兴地去说国家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