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郢都一场大雨淋湿了万物,天还未亮,柏砚就被雨声惊醒。
梦中他一脚踩进沟壑里,底下是密密麻麻的倒刺,胸口被穿破的痛感分外真实,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处的疤痕还在。
身上捂了汗,他褪了里衣,赤脚下去随手又披了一件,只是……鼻间隐隐的酒味儿分外明显,他微微皱眉,一贯不喜酒气的他索性将窗打开,迎面就是裹挟雨水的秋风,直叫他打了个哆嗦。
一场秋雨一场寒,但这次尤其冷。
身上的里衣还是单了些,他转身往榻边走,脚尖忽然不知踢到什么。
借着廊下一点微弱的光,柏砚俯身捡起那物。
细细摩挲了一圈,熟悉的纹路,他眸子微暗:这是萧九秦的玉佩。
前半夜他烧得人事不知,哪里知道有谁来过,若不是……若不是这块玉佩,料是一时之间都不知那人来过。
柏砚攥紧手里的玉佩:这一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怪我。
他转身阖上窗户,重新上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心中漠然的想:要养好身子,没得人还没哄回来,自己先受不住折腾给倒下。
这边有人暗自谋算,平津侯府里睡得迷迷瞪瞪的萧九秦梦中一脚踩空。
昨夜回来后他在书房坐了会儿,后来又去祠堂待了许久,睡下时已经快天亮了,这睡了连半个时辰都不到,瓢泼大雨砸得瓦片噼里啪啦作响。
萧九秦眠浅,揉了揉眉心慢慢坐起来。
膝骨又酸又疼,淬着半夜的凉意愈发难忍。一到阴天就是彻骨的疼,每每搅得他难以入眠。
窗户未关紧,雨水顺着窗缝慢慢流下,潮湿气蔓延,一时间竟生出一点难以适应的焦躁。
他生于郢都,北疆那五年镌刻的印记比郢都的十五年并不多深刻,大多是流血死人,征战疆场,像这样安静地躺在屋里,是不曾有过的安逸。
北疆僵冷的风挟着粗粝的砂石,多半年不见翠色,萧九秦无意识的蜷了蜷手指,不知怎么的就忽而想起柏砚府上的荒凉。
原来,车马骈阗,软红香土的郢都也有如北疆一般凄冷的地方。
“啪嗒
!”廊下不知掉下来什么,萧九秦回神,脸色就是一黑:怎的又会想起那家伙!
郢都的天色要亮的晚一些,柏砚起身时,落筠正打开窗户,一见他赤着脚便叹了口气,“公子,屋里还未烧热龙,您这样又要过了寒气……”
她昨夜几乎一夜未睡,待柏砚热症好了不少才敢在外间打了个盹。这会儿难免困倦,柏砚瞧她脸色不好看,便先让她先去休息,自己则穿了衣衫去净面。
一大早的,外边到处是积水,萧叔执着伞过来,就见柏砚摩挲着一块玉佩。
他走近看了眼,“这是……”
“是平津侯无意留下的。”柏砚面色苍白,这一场热症虽去得快,但是明显对他身体的影响不小,“若是不是这块玉佩,料是你也不会让落筠他们告诉我他来过……”
萧叔想开口,柏砚先抢了话,“萧叔不必担忧,我与他不至于刀剑相向。”
这话说出来轻飘飘的,没一个人能信,但是萧叔却逼着自己按下心头的那点隐忧,“你素来是有主意的,我也不多话,但是……只有一个,无论最后如何,你们二人都不能伤着。”
柏砚顿了顿,半晌才点头。
萧叔看他神思不属,还是有些担心,“阿砚,说实话,你心里想的,我大概也明白一些,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仅凭你一人努力才够的,而且你心如此,焉知他又是怎么想的……万一……”
“萧叔。”柏砚打断他的话,“此时说这些毫无必要,”他将那块玉佩贴身放好,起身与萧叔四目相对,“当年是我无能,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轻轻笑了笑,“人的一生无能为力的时候有很多,但是于我而言,这样的‘无能为力’只需一次就够了!”
不过才及冠的年纪,话里的狂肆让他侧目,萧岳逢终是点头,“萧叔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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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侯回朝的第四天,皇帝下旨封他为定国将军,另有十数人也齐齐官升三级,赏赐的金银珠宝无数。
当夜,宫中开宴,柏砚身为副督御史,自是在宴会之列。他因着热症告假三日,马车一到宫门外便有同僚问询,虽是表面工夫,但
柏砚也因此知道了一些这两日忽略的事情。
“柏大人可知道,今夜摆宴可不仅仅为平津侯庆功……”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年逾四十,是朝中人尽皆知的“长舌头”,他素来消息灵通,不仅知道得多,也好给别人传播。
有人戏谑,当年督察院估摸着就是瞧上了他那一张嘴,若说郢都有什么要闻,不须别人,只要问他便能知道个清清楚楚。
哪家大人休沐后狎妓了,哪家夫人生了个女儿,又或者谁家小姐喜欢上了一个穷小子,但凡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这位右佥都御史便闻风未动,没多久就“研究”个清清楚楚。
这样一个人,其实不大讨人喜欢的,不说朝中诸位大臣,就是督察院的同僚也一贯瞧不上他。
但相反的,柏砚在督察院,偏偏只瞧得上他。
宫门外相熟的大臣各自结伴,柏砚一下马车,那位右佥都御史便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直直走过来,打头第一句是熟悉的开场,不过恰好勾起柏砚的兴趣,“巴大人口中的另一个原因是……”
他们二人并行,柏砚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自然而然接话。
“四皇子回来了!”巴大人往旁边努努嘴,宫门北面一处,华贵的马车旁围着不少人,柏砚正看过去时,车帘就从里边掀开,躬身走出一人。
那人一身墨绿底妆花纱蟒衣,冠带整齐,数丈远的距离却与柏砚一眼对上,下一刻他倏忽一笑,柏砚漠然转开眼,与巴大人继续往前走,“回来便回来,本来就是外放历练的,如今历练得够了,自然回宫复命,没什么可意外的。”
柏砚说得寻常,巴大人却摇头,“非也非也,此事可没那么简单。”
“哦。”柏砚看上去没什么兴趣。
巴大人这下便不依了,柏砚未上朝的这三日,他揣了一肚子的秘闻,这不,人都来了,若是不吐露个干净,岂不是憋得慌。
不消柏砚开口,他往四周瞥了瞥,才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陛下前两日又吐了血……”
柏砚脚步一顿。
巴大人觑着他的神色,又继续道,“不仅如此,前夜还昏厥过去,折腾了大半夜才消
停,然后翌日宫里就出去了好几批人,其中就有冯妃的人。”
柏砚好半天不说话,巴大人从他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自己忖了忖,刚想换个话题,岂料柏砚开口,“然后呢?”
“啊,哦……”巴大人忖度着,自己这也算得到了些回应,便更加殷勤,“大皇子、三皇子年幼时便夭折,成年的皇子里就数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身世尊贵,而且朝中各自依附,说起来目前是二皇子和五皇子更有优势。”
“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柏砚这多年也不是仅仅只是缩在督察院,有些事情不说完全掌握,但面上的那些着实不算多神秘,只要眼未瞎,耳未聋,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当年皇后生下大皇子,没多久就夭折了,两年后又生下三皇子,好不容易养到四岁,结果失足落水,被救上来后已然没了气息。
接连两个孩子夭折,皇后伤心过度,病了半年多就薨逝了。
皇帝与皇后年少夫妻,感情颇深,在皇后薨逝以后,始终未立新后。
多年来,宫中俨然以生下二皇子、五皇子两位皇子的允贵妃为尊,加之其母家是允太师,朝中有一大半的臣子隐隐偏向两位皇子,其中更以二皇子马首是瞻。
而另一边,冯妃生下一子三女,四皇子虽然地位不及二皇子尊贵,但他胜在争气。
才情远超二皇子、五皇子,骑射功夫更是超常。
只是三年前遭人设计,“失手”将工部侍郎的嫡次子打死,若非皇帝有意袒护,朝中怕是又要掀起一番震荡。
事后将他赶出郢都,表面是外放惩戒,实则不过是皇帝包庇,派他去历练。
没想到,一晃眼三年过去,他先是赈灾有功,再是政绩斐然,风风光光回来,这一次兄弟三人怕是又要好好闹上一阵。
柏砚想的也正是巴大人要说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几位皇子怕是要封亲王了。”
柏砚顿住,这事他的确一无所知。
“行了,其他的改日再说。”眼看着就快要进去了,柏砚按住巴大人,临了又加了一句提醒,“说归说,还是要警惕祸从口出……”
他目光
掠过一众朝臣,不知是在告诉自己还是在告诉巴大人,“众口铄金,以后有些事还是藏在心中为妙……”这座宫城是繁华城,也是勾人取命的地狱,行将踏错,便再无翻身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