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昏昏欲睡。
许亦欢眯起双眼看着江铎,香烟抽掉半根,混着几丝清冷,吸进?喉咙,苦涩的滋味。
江铎用盲杖探了探,找到凳子,准确落座。
他瞧着比以前结实了些,少年时颀长清瘦,像深秋溪边的芦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现在却像寒冬山巅的松柏,孤直参天,凌霜独立。
许亦欢一时觉得他熟悉,一时觉得他陌生,过去?五年浑浑噩噩,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又见到他,可对他来说这五年已经填充了新的人生,感触一定与她不同吧?
想到这里许亦欢又不想说话了。
江铎倒是?打?破沉默,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认真思索,徒劳无功:“想不起来了,”随即轻笑:“这几年记性变很差。”
江铎缓缓深呼吸,他设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有?时在梦里,他把?许亦欢抓到面前不断地抚摸亲吻,可能两个人都会哭,但更多是?笑;有?时不在梦里,只是?安静独处,他会放纵自己沉浸在荒唐的幻境中?,双手紧抱许亦欢微凉赤·裸的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欺负她,折腾完浑身是?汗。
想象有?多满足,清醒之后就有?多寂寞。
好多次,几乎被这寂寞击垮。
现在人就在面前,可他发现自己连碰都不敢碰。
许亦欢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开口:“其实上个月我在d市机场见过你?,当时你?和何展扬在一起,还?有?个女?孩儿?,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聂萱吧?”
江铎一颗心?提上来:“你?……看见我,怎么?没有?叫我?”
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力吸了口烟,只说:“我找你?是?因为最近在接受延长暴露疗法,医生要我直面创伤记忆,我想,早晚还?是?要见你?的。”
江铎薄唇紧抿,面朝着她的方向,问:“你?什么?时候出院?”
“随时啊。”
“出院以后呢?”
许亦欢愣了下,像被问住,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江铎喉结滚动,表
情?严肃:“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考虑跟我走,我们……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许亦欢一时沉默着,手边没有?烟灰缸,她用纸杯里的水浇灭了香烟,扔进?垃圾篓,然后攥着手指缓缓搓揉,半晌后笑问:“方便吗?”
江铎说:“我在校外租房住,小开间,环境不错,两个人住正好合适。”
许亦欢看着他没吭声。
他又说:“既然随时可以走,我们待会儿?去?把?手续办了,好吗?”
她笑:“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要不明天吧,我收拾一下。”接着停顿下来:“你?也可以再?考虑考虑,别那么?冲动,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每天都在吃药,出院以后还?得每周来这里找洛医生做心?理治疗……我没办法维持人际关系,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她说到这里有?点难以继续,胸口压得很沉,深深吸一口气,稍作喘息。
江铎的脸色很难看,强自忍耐,认真告诉她说:“待会儿?就走,我没法等到明天。”
许亦欢默了会儿?,点点头:“哦。”
那我也豁出去?呗。
真是?魔幻的一天。
许永龄得知?江铎准备带她离开,心?下纳罕,忍不住皱眉提醒:“你?最好和你?家里商量一下,这不是?小事,可别一时逞能,想好再?做决定。”
江铎礼貌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和亦欢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
许永龄细细盯着他,本来还?想提一句重话,但不知?怎么?没能说出口。他又给许芳龄打?了个电话,多少知?会一声。对方接到消息很快从?平奚赶来,一进?办公室就把?包重重搁在桌上,四下一扫,径直走到许永龄跟前,问:“你?什么?意思?”
“亦欢要出院了。”
“她出院和江铎有?什么?关系?你?把?这个人找来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许芳龄目光凌厉,声音仿佛刀子在飞。
许永龄说:“是?亦欢求我帮她找江铎的,你?女?儿?心?甘情?愿跟人家走,你?
拦也没用。”
“她要跟江铎走,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我看你?最不懂事。亦欢现在需要人照顾,她跟着江铎比跟你?要强。”
“呵,开什么?玩笑?江铎眼睛看不见,照顾自己都成问题,你?还?指望他照顾亦欢?”许芳龄觉得不可理喻:“你?简直脑子有?问题,搞清楚,我是?她亲妈,接她回去?养一辈子都行!”
许永龄闻言冷笑:“现在说得好听,时间久了你?还?不是?照样嫌弃她么??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她?话说清楚!”
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轻笑,他们转头望去?,只见许亦欢和江铎坐在沙发那头旁若无人地喃喃低语,好像自动隔离出一个小天地,压根儿?不在乎其他人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毛衣穿反了。”许亦欢支起胳膊托着脑袋,一边打?量江铎,一边觉得好笑。
他倒是?一愣:“真的吗?”
“嗯。”她伸手点他的衣领:“标签都在外面,你?就这么?一路穿过来的?”
江铎表情?有?点不自在,许亦欢摇摇头:“傻。”她手指抠着他的毛衣轻捻慢搓,目光凝视那双漆黑的眼睛,笑意渐渐黯下。
江铎有?所察觉,默了会儿?,抓住她的手:“你?要把?我衣服抠烂吗?”
她没说话,转而盯着他的手。
许芳龄倒吸一口气,头昏脑涨地走上前,问:“你?现在什么?意思?离开医院也不用和我商量,直接通知?一声就行了是?吧?”
许亦欢头也没抬,极冷淡地回道:“你?当初带个男人回来就让我叫他爸,也没和我商量过啊。”
许芳龄登时睁大双眼愣在当下,满脸惊愕。
其实精神病院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抗拒,只是?每天吃完药后需得张嘴让护士检查是?否真的吞咽下去?,那感觉就像回到孩童时期,特别智障。
她的心?理医生洛慈给她开了一周的药,主要是?ssris类药物,还?有?针对闪
回体验和不良应激反应的抗精神病药以及助眠药。
许芳龄皱紧眉头哀叹:“我真搞不懂,她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了?”
洛慈推推眼镜:“没有?好好的啊,她这几年在d市一直有?看病吃药,你?不知?道吗?”
许芳龄张张嘴:“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说过吧,”洛慈随口答:“可能你?没当回事儿?。”
许芳龄心?里被扎了下,同时听见许永龄在旁边发出冷笑。
洛暇转向面色紧绷的江铎,告诉他说:“我给许亦欢布置了家庭作业,每天三次呼吸再?训练练习,每次十分钟,最好在她感到紧张或者痛苦的时候做这个练习,睡前也可以帮助放松。她知?道方法。”
又说:“上次治疗的录音文件我已经发到她邮箱,你?提醒她听一遍。下次治疗前要做自我报告测量,记得早点过来。”
“好。”
办完手续,拿了药,许亦欢换好衣裳,收拾完行李,提着箱子离开病区。
许永龄送他们回江铎的住所,许芳龄开车跟在后面,两个长辈总要看看她以后居住的环境才能安心?。
到了地方,下车上楼,许芳龄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湿红,竟有?一种把?女?儿?送去?孤儿?院的痛觉。
江铎开门请他们进?去?,许永龄四下打?量,说:“不错啊,挺干净的。”
许亦欢却有?点害怕起来,陌生的环境让她没有?安全感,本能的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而许芳龄更是?堵得发慌,她这一路难受极了,心?里又愧又恨,母性大发,舍不得把?女?儿?扔在这儿?,于是?拉住许亦欢的手,说:“乖乖,还?是?跟妈妈回去?吧,住别人家干嘛呢,走,我们回去?。”
许亦欢下意识往江铎身后躲,手指抓住他的衣服,额头抵在他后背,别过脸,不想面对许芳龄。
“……”这位母亲大受打?击,红着眼眶拽她:“走吧,跟妈妈回家……”
“我不要……”她紧扣住江铎的腰,脸颊埋入他宽阔的背脊:“我不要……”
江铎把?
胳膊探向后面将她揽住,同时转身试图避开许芳龄的拉扯:“舅妈,别勉强她。”
许永龄叹气,上前拉住许芳龄:“算了吧,反正清安离平奚不远,如果亦欢住不惯,随时可以回去?,你?也可以随时过来看她,不用搞得这么?生离死?别。”
许芳龄心?如刀绞,忍了好久才松开女?儿?的手腕,点头哽咽:“好,好,暂时住在这里,你?要是?想回家,我随时过来接你?。”
许亦欢和江铎没有?言语。
许永龄瞅着他们俩,轻轻叹气:“有?事给我打?电话。”说着上前拍拍许亦欢的脑袋:“自己好好的啊,卡里给你?存了一万块,花完了早点告诉家里,我和你?妈先回去?了。”
“谢谢舅舅。”
许芳龄被拉走,防盗门关上,屋里剩下他们二人。
许亦欢还?靠在他背后。
江铎转过身,低头问:“你?还?好吗?”
“嗯,”她缓缓呼吸:“有?点累,想睡会儿?。”
“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不饿。”
江铎抿着唇,摸到她的小臂,握住,牵至床前:“你?睡吧,这地方以后归你?了。”
许亦欢干涩地笑了笑,没说话,脱下外套,掀开深蓝色的被子躺了进?去?。
江铎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好,然后回到床边,坐在地上守着她。
许亦欢侧躺,一动不动端详他的脸,低声问:“眼睛真的一点儿?也看不见吗?”
江铎闻言微愣,随即略笑说:“看不见了,只有?一点光感。”
她伸手摸他的脸,沉默半晌,又问:“那是?什么?感觉?”
江铎想了想:“现在屋里是?不是?很暗?”
“嗯。”
他摸索台灯开关:“你?把?眼睛闭上。”
她闭上了。
“啪嗒”一响,台灯亮起,又一响,光灭了。
江铎说:“大概就是?这样。”
许亦欢慢慢睁眼,难过地看着他:“会害怕吗?”
“当然怕,不过已经习惯了。”他喃喃的:“之前在盲校,有?个后天失明的盲人告诉我,在黑暗
里待久了,总有?一天会忘记失明前的感觉,忘记世界的样子,我挺怕这个的。”
她屏住呼吸没有?说话,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江铎细细触碰着,良久,手往后,轻轻抚摸她的短发:“好了,快睡吧。”
困意侵袭,许亦欢疲倦地闭上眼。
他枕着胳膊,准备陪她休息一会儿?,谁知?这时却听见她迷迷糊糊低喃了一声。
“阿蒙……”
江铎一愣,心?脏猛地跳动数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不可置信地呆在那儿?,背脊僵直,睁大双眼恍惚错愕。
许亦欢浑然不觉。
“阿蒙……求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