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咚——
浓稠的红色血液坠入黑沉水面,涟漪圈圈荡漾,水滴之声在空荡密闭的石室中反复回响。
石室高高的穹顶之下是一潭幽深池水,池边两排长明灯静静延伸,直至黑暗深处。临池的墙边依傍石壁雕了一条硕大苍龙,后爪抓地,长尾直甩至穹顶,占据整个墙面,似下一刻即将腾空飞起,气势威严。
苍龙两只强壮前爪屈起,下方的石板向池面延伸出四尺见方,其上正跪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他已然陷入半昏迷,双目紧闭,细密睫毛覆在眼下,头上华贵玉冠岌岌欲坠,长长乌发凌乱散落及地。那苍龙屈起的爪间孔隙恰形成镣铐,牢牢锁住这男子双腕,将他单薄身形吊起。
不仅如此,那石锁之中还嵌有精钢所制的锯齿转轮。池水缓缓流动,慢慢冲刷池边以青玉雕成的莲叶,每过一个时辰,莲叶受水流影响转过一圈,机括联动,那龙爪之间的锯齿转轮便也随之转动,割在男子的手腕上。锋面虽不锐利,却足以划破肌肤磨破血肉。
虽然无人围观,但这刑罚隆重而残酷。
在苍龙的注视下,他无食无水,将一轮一轮地承受疼痛,一点一滴流尽血液,独自在此慢慢地死去。
手腕的钝痛从双臂蔓延至心口,硬是把萧彦从昏迷中唤醒。被囚在此处已有两日,手腕已是血肉模糊,他仍不习惯刑具的束缚,膝盖跪在潮湿冷硬的地面已失去知觉,挣扎着想稍微换个姿势,但双腕被牢牢扣死在镣铐之中,令他动弹不得。
他不再挣扎,试图再次入睡却疼得浑身哆嗦。
“啊——”疼得实在难以忍受,知道此处并无旁人,他忍不住放任自己惨叫一声。
沙哑叫声在空阔死寂的石室中回荡,却并未令疼痛减轻一分。
为何不在被擒之时体面地拔剑自刎?如今想自行了断也做不到。
萧彦叹息一声,默默等待这一轮疼痛过去,准备再次陷入昏迷,却忽地抬眼,望向前方。
墓道深处隐约有脚步声传来。
然而定睛凝视,眼前只有长明灯安静燃烧。
他低头自嘲一笑。到了这地步,难道还指望有人
来救你不成?
朝臣们向来不喜这位母亲是罪臣之后的二皇子,如今他犯下不赦大罪,正遂了他们心意,乐得袖手旁观;而恭王府被攻破时,身边亲随部下死的死、叛的叛,如今哪还会有人能冒死钻进这皇陵地下来救他?
大魏皇陵依山而建,而这石室位于皇陵西面边侧,乃是一间专为皇室子弟而设的刑室;待受刑之人流尽鲜血,死后仍是锁在龙爪之间的一具白骨,因此也是墓室。但这刑罚毕竟过于严酷,历来野心勃勃的皇子们即便在夺位争斗中落败,也大多饮杯毒酒去得体面,大魏立国百余年来,萧彦是首个被关在此处的皇子。
列祖列宗,为惩罚后世不肖子孙发明的这刑具可真是狠啊。
萧彦颓然闭目,咒骂一句。
好冷,好渴。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
方才那脚步声却好似愈发真实切近。
是濒死的幻觉?那么大约离解脱不远了。
萧彦再次抬头望去。
长明灯尽头的黑暗里,渐渐看的见一个人影。
莫非是萧竟登基之后给他颁下赦令?
不,不可能,萧竟表面纯善正直霁月光风,实则比他歹毒百倍。即便是,他也绝不接受。高傲如他,与其出去后被贬为庶人受尽讥讽,宁愿慢慢痛死在这暗室。
再看时,来人身形高大,脚步踉踉跄跄,显然不是来传旨的内监。
直到来人走出黑暗,萧彦仍以为眼前是自己的幻觉。
两排长明灯纹丝不动,惋惜而怜悯地照在来人年轻英俊的脸庞。
墓道中间,谢承泽站在灯光下,定定地看向他。
为何是这个人出现在他濒死的幻象中?他还以为会看见自己的母妃和妹妹。而谢承泽,身为萧竟的表弟,毫无疑问属于政敌一派;且谢承泽常年在边境征战,不居首阳城中,几乎与他没有交集。
唯一的纠葛,就是早年间两人曾在相互不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良宵一度、极尽风流。
但那之于权力顶端争斗中的男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尚未分清幻象与真实,谢承泽已一瘸一拐地奔过来,扑通一声跳进齐腰
深的幽暗池水,拄着那把名为纯钧的长剑,挣扎着走到他面前。
萧彦这才清醒过来,不可置信:“……谢承泽?!你、你怎么进来的?”
皇陵虽一贯无重兵把守,但他被押进刑室时看得清楚,锁门条石重达千钧,落锁后若非转动机括钥匙绝无可能开启,而那钥匙定然握在萧竟手中。
谢承泽并未回答,不顾寒凉站在水中,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酒坛:“渴了吧?先喝点。”
酒坛递到萧彦干裂唇边,酒香清冽浅淡,一闻便知是他素日最喜欢的槭枫露。但他扭头避开,敌意不减,冷淡却仍是迷惑:“你……来做什么?”
谢承泽托着酒坛不动,坚持道:“先喝一口吧。”
也罢,若是酒中有毒,那倒正好。萧彦便依言就着他手饮下一口,在两日滴水未进之后,他虽想矜持,但本能却按捺不住,一口接一口,一滴都不想浪费,贪婪将酒坛饮尽。喝完畅快长吁一口气,由衷道:“多谢。”
谢承泽点点头,放下酒坛,一撑手臂翻上池边,拔出纯钧,对着龙爪镣铐劈砍下去——
“锵——”的一声,回音嗡嗡作响。萧彦只觉手腕一震,锯齿再次割在伤口。而那龙爪分毫未损,连道裂纹也没有。
谢承泽一愣,举剑还要继续挥砍。
“行了——”萧彦喝完酒,喉间滋润了些,懒懒阻止:“整面墙连同这镣铐都是玄武岩所雕,你的剑再锋利也砍不断。”
腕间鲜血继续顺着石镣滴落。
谢承泽垂下长剑,死死盯着他手腕上道道愈合后又被割开的伤口,眼中哀痛如凛江浪潮翻涌。
萧彦扭头瞧见他如此神色,终于微微动容,仍是诧异:“难道你竟真的是想来救我?”
谢承泽苦笑,原本清朗的声线此刻尽是绝望:“我救不了你……我怎么救你?你犯下的是裂国之罪!你该当死罪!”
他似是已用尽所有力气,手中长剑当啷坠地,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我救不了你,我为什么救不了你……”
萧彦只觉好笑:“你是新皇那边的,为何想要救我?再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就这么拿把剑
进来便能救我出去吧?”
不等他回答,萧彦了然笑道:“新皇派你来的吧?他还不放心,怕我逃脱?你且替他看好,这镣铐没有钥匙,一旦锁上,若要再度开启得等池水更换缓缓带动机关,待这地底的水流出、山上的水流入,至少一年之久——那时我早已在此化为白骨。你回去复命,就说我必死无疑,让他宽心。”
谢承泽却摇头:“不,我独自前来。”
萧彦更加糊涂:“……嗯?”
谢承泽跪坐到他对面,抬手似是想掠一掠他垂落的乱发,半途又缩了回去,只低声道:“我记得你畏寒,这里冷,你一个人……我……”
他没再说下去。
咫尺之间,萧彦昏花双眼这才看清,谢承泽眉骨上一道新添的伤口,肩上衣衫几条破洞,是被陌刀所划。
陌刀是守墓兵士的武器。谢承泽此番果然是私闯皇陵。
闯入皇陵、私会死囚,哪一项都是重罪,即便谢承泽出身名门、又军功卓著,也不可能脱罪。谢承泽今年不过二十有四,上月刚刚因征战勇武受封,御赐封号定军侯。年纪轻轻,如此炙手可热,不料此刻他却单枪匹马出现在此处。
萧彦怔道:“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谢承泽抬起眼睛看他。
——尽管身经百战杀戮无数,他却有一双清澈见底的温和眼睛。
这目光拨开萧彦心头经年谋算争斗的沉雾,忽地叫他回忆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漫天繁星下,谢承泽与他额头轻抵、肌肤相贴,笑容清亮:“……若是今后燕公子愿意与我一起,我把佩剑马鞍都尽数换酒来给你。”
……
半晌,萧彦才开口:“你的酒我喝了,你回去吧。”
谢承泽摇头:“如今战事已止、国土收还,我不需要回去了。”
萧彦再笑,却已不带嘲讽之意:“你不回去,难道留在这里不成?”
他萧彦死局已定,谢承泽却还有大好前程。
谢承泽不答话,似是鼓足勇气,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萧彦终于一惊:“你——”
谢承泽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在宫里跪了很久,向表哥求来的
钥匙……我告诉他我要留在这里,他准了。”
他怀抱温暖如春,驱散寒意。
萧彦已疲累至极,此刻不由自主地把下巴憩在他肩膀,叹道:“胡闹。你这就出去,向他告罪,大魏今后用你的地方多的是,料他不会为难你……”
话未说完,谢承泽手臂收紧,想是要把他嵌进自己身体一般,勒得他呼吸不畅。他听见锋刃轻轻刮在地面的声音,那是谢承泽悄然捡起了纯钧。
“承泽!”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萧彦厉声断喝,想推开他,无奈双臂被锁。
谢承泽决然吻在他额头,一手抚着他瘦削的脊背,轻声哄道:“不要怕,我陪着你。”
有一滴温热洒落在他脸上,流经嘴角。咸的。
到这地步,萧彦明白阻止不住他。心中百味杂陈,只是静静等待着。
原本冰冷的心口骤然一热。
果然是南征北战的大魏第一利剑,不等他感觉疼痛,锋刃已瞬间刺透两人身体,血液相汇交融。
他萧彦经年积攒那么多的怨恨与不甘,此刻忽如寒冰遇春水,全然化为暖流。
他安详伏在谢承泽怀中,最终叹道:“下辈子,别再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