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灭族(1 / 1)

粗瓷杯盖碰上茶杯,发出几难察觉的微响,却因议事堂上无人吭声而显得刺耳。

脸沉如水的萧彦眉头一皱。

坐在两边下首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白了喝茶的刘希恕一眼:这种气氛还惦记喝水,怎么不渴死你。

刘希恕一脸无辜。没办法,他一紧张就忍不住小动作。

原本见宫中旨意迟迟不到,尽管北境三城尽数派出精锐斥候潜入草原搭救,但草原广袤、犬戎凶残,百来人管什么用?他本以为恭王必定折在草原回不来了。他对这位皇子印象尚可,难免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他可不会像那谢承泽:身为世家子弟,放着首阳十丈红尘不沾,在这北境边陲吃土,并且还头脑发热不听他劝,吵闹着要去营救恭王——跑进那大草甸子深处可不是玩笑,遭遇犬戎且不说,不留神就陷进的沼泽、无法预料的风雪、出没不定的狼群,哪一样是区区百来人能轻易应对的?

果然,恭王倒是救回来了,谢承泽自个儿交待在草甸子里,尸身都没找到——恭王带人往下游寻了十几里,最后被沼泽阻断,无奈返回。他刘希恕原本看谢承泽不顺眼,然而不打不相识,一架打完反而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如今谢承泽说没就没——平心而论,他倒宁愿折在草原的是恭王。

这个恭王也出乎意料。按理说被犬戎掳去该吓破胆,但是现在,恭王不但不赶紧跑回首阳压惊,还把北境三城的将领尽数召来,当堂说自己要带兵马杀去有辛部,愿者跟随——开玩笑,大军深入草原腹地,迷不迷路不说,粮草哪里来?!

而且,这种场面为什么要叫上他刘希恕啊?!他不过是个首阳纨绔、挂名运个粮而已,从前校场演练都胜不了几局,难道叫他一同奔进草原和犬戎对打?!

哎呀,没留意茶水喝了太多,他想解手了。

刘希恕悄悄缩缩脖子,记着他爹一直说的:祖宗积福,他们刘家根基磐稳,无需子孙苦哈哈地冲进战场立功。况且连谢承泽都不行,他更不是块立战功的料。

萧彦看在眼里。

刘家小子本质不坏,不过学了些他父亲的油滑而已——此

行杀去有辛部,偏偏需得把他拖下水,如此,回首阳论起出兵的赏罚,刘家便不能置身事外。

但萧彦仍是肘撑长案,浅浅扶额,一语不发。

常思明按捺不住,率先站起:“好,凌河军中弟兄早有此意!咱们就跟着您一同杀将过去,给小谢报仇!”

凌河将领于是一片应和,都随他站到一起,齐齐拱手。

且不论在现状下攻进草原谈何容易,旨意未到而贸然动兵远征——尽管是敌方进犯在先——这可是不是小事。骈士诚想归想,但看看一脸义无反顾的常思明,心道莫非莽撞会传染?在赵凯那莽汉手下这么些年,从前精打细算、略显文气的常思明眼见地愈发行事不计后果,变得和老赵一样大大咧咧;他自己呢,虽然不断提醒自己遇事要替家小考虑,却仍是被凌河一众人带动,随后也起身表态:“区区犬戎辱我大魏太甚!某愿为王爷马前卒!”——他此话两层意思:出兵首先为魏国,其次为萧彦。

萧彦自然省得,沉静点头表示领他的人情:“本王多谢大义。”

王府侍卫自不必说,北境军都表明态度愿意随行。

于是萧彦长身站起:“本王知诸位豪情,亦知诸位忧虑——身在敌处时本王已探知,有百车粮食将要自东而来,运至有辛。”

此话一出,南来的援军将领虽有怀疑,但为难之色稍退:援军尽数是步兵,只能留下守城,本是乐得支持,只是担忧大军出征不免要带走城中所有物资;若是此项不用操心,那是再好不过——随即也都表态同意。

单单剩下个刘希恕还没说话。

若手下没有骑兵就好了——刘希恕心里暗道不妙,希望没有人惦记着随他前来押粮的骑兵小队:那是他老爹不放心,特意给他安排的。

刘希恕心慌,不由地再次拿起茶杯喝水。

萧彦确实似没注意到他,忽地回身,将案几上茶杯摔掷于地:“此番诸位与本王齐心协力,不荡平有辛——誓不回还!”

“啪”地一声脆响,刘希恕猝不及防,惊的手一抖,茶杯也掉在地上。

他尚未来得及解释,萧彦已然赞许地看过来,

满意地颔首。

堂上诸将见状,群情激昂,随即也纷纷摔杯为誓:“荡平有辛!”

“威震北境!”

稀里哗啦短暂一阵响,众将领命,回营准备。

刘希恕一句“不是,我不是……”堵在嗓子眼,终是没说出来。想跟恭王再解释解释,但内急已是憋不住,只好匆忙跑出去解决。待得回来,议事堂已然空无一人,只剩一地碎瓷片。

到底年轻,他终于也跟着莽起来:去便去吧,既然别人都行,那他的佩剑也不是泥捏的!

***

如银月光洒下,乌云河奔流不息。

萧彦盯着河水看。

一连几拨他派去寻找谢承泽的人耗尽干粮,无功而返。有人隐晦地提到,春季草原野物出没频繁,再河边还发现许多兽类的足印;至于谢承泽的痕迹,应是找不到了……

脑中很空又很乱。

他尽力不去回想谢承泽,却忽而想起前日杀进有辛部时的情景。

北境三城骑兵倾巢而出,悄然将有辛包围。有辛虽已有防备,打算往草原更深处迁徙,却未料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快。

但杀尽有辛所有的骑兵,却没有发现哥亥天青。

有辛的其他人未能幸免。萧彦泄愤一般,亲自挥剑,不顾手下劝阻。

——谢承泽死了,凭什么你们能活下去?!

萧彦用残存的一丝理智,剑下赦免大巫:“带着你部的幼童自去谋求生路吧。”

他将剑上鲜血甩去,在遍地燃烧的帐篷、趴在父母尸身上嚎哭的孩子中间,勒马冷笑:“临阵脱逃果然是哥亥家的传统。如果以后见到哥亥天青,你告诉他,今日有辛是如何被灭的。”

那行将就木的老头看着他:“汉人的王,罪孽会招来木哈克。”

“本王犯过的罪孽可比这多。”萧彦回想前世,随手将马鞍上的半袋干粮抛给他:“你族的孩童长大之后,尽可来找本王寻仇。”

粮袋因为浸透了有辛人的血,沉沉掉在地上。大巫哆嗦着,终是颤颤巍巍地捡起来——尽管是敌人虚伪的仁慈,但或许能让孩子们多活一日。

木哈克,意既隐藏在暗处的魔鬼。

萧彦知道,在谢承泽掉进乌云河的那日,他就已变得比魔鬼还疯了。

乌云河仍是若无其事地涌流。

萧彦忽地踏进水中,拔剑愤恨砍向河面,一下一下——为什么这条河偏偏那时裂冰?害死谢承泽,凭什么还能心安理得?!

远远观望的乐孟见状,急忙带人赶来,在萧彦癫疯涉足深水之前把他拖上岸。

萧彦半身湿透,被强灌了几口烈酒暖身,浑浑噩噩躺下,半夜便发起高烧。

谢承泽终究又被他害死了——渡河时,是他冷然要谢承泽站去队尾的,因此谢承泽才会被哥亥缠上,耽误了上岸时机。

不然就再死一次,萧彦迷糊间想到。再重来一次吧,他保证绝不踏足北境,绝不和谢承泽说一句话。

若是不能重来,这一世就当他赔给谢承泽。

意及于此,次日他便不肯喝药。

几个将领都道这是连日惊怒所致,需多加时日调养。乐季肩伤沉重也在休养,只有乐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不明就里,每日劝药不成,眼见萧彦一直恍恍惚惚,迅速虚弱下去。

萧彦所言不错,魏军斥候沿有辛往东南搜寻,果然遇上一队运粮商队。商人哪敢与军队讲理,立即弃车而走;骈士诚带人奔去,笑纳了这批口粮。众将纷纷称道恭王明察秋毫,观敌入微。

凯旋之后,兼粮草充裕,回程路上人人都喜气洋洋。

唯有乐孟着急上火,每每给萧彦端药时嘴皮子磨破地开导劝解,嘴角冒出一片疮。

午后他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提着装药的食盒悻悻从萧彦的院落往后厨走,就见小兵们一窝蜂往外跑,嚷嚷:“快去看看,是人是鬼!”

乐孟本就心烦,不顾嘴角疼,板起脸训他们:“营中喊什么人啊鬼啊的,满嘴胡吣!”

一个小兵兴奋得没大没小:“您怎么还在这耽搁啊?将军们都在营门口哪!说是,谢小将军回来啦!”

乐孟一愣:“谢承泽?!”

小兵点着头跑走了。

掐指一算,离谢承泽坠河已过半月有余。

乐孟麻溜把食盒原地一放,脚不沾地似地往营门跑。

他远远地瞟见那个被围在众人中间的高个青年,立即驻足定睛确认:虽然瘦脱了形、衣衫褴褛,但这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确实是谢承泽无疑,旁边可不还趴着他那条已看不见原本毛色的狗。

乐孟并不上前寒暄慰问,扭头就往萧彦院里奔。

他心里忽地约莫冒出个猜想。谢承泽没死,这事自家主子越早知道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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