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倦从京城出发,一路经过沅州、渠州,从马车转成船,最后又在渭州下地,买了辆马车,一路沿着渭水之岸驶过
这一段路总是带给他诸多感?慨。当时?离开骈州,他带着许知雾赠他的?一车书,心中的?感?怀与茫然?都被这些书给冲淡,一路上都用她的?书来打发时?间,看着她那一个个肖似他的?字迹,不自觉便会想,该如何教她改改这一笔、那一笔的?写法,如此,或许可以将字写得更好。
如今三?年已过,她的?字还像他么?
进入骈州之前,谢不倦顺道去看了看渭州的?情?形。
渭州去年遭遇大旱,朝廷拨款赈灾,据呈上的?奏章来看,今年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既然?来了此地,便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接近骈州的?时?候已入了夜,谢不倦没停,于夜半时?分进入骈州。
白?日,马车在骈州的?主街上驶过,谢不倦掀开窗帘往外瞧。
骈州的?变化?很大,这段路原本是青灰色的?泥糊的?墙,伸手去摸还刺得很,现?在却是平平整整的?红墙,街道两边的?摊贩小铺也不见了,似乎有了更好的?去处,唯有排水渠还和三?年前一般徐徐流淌。
骈州书院的?模样倒是没有变,只是大门变得新了一些。现?在正是午后时?分,部分学生已经放学,一个个说?说?笑笑地走出来,他们有了统一的?衣裳,是淡蓝的?颜色勾着深蓝的?边,发上也一齐束着蓝色的?发带,一眼瞧过去充满了青春气。
有一点稍稍有些奇怪。
这些学生出来之后都是往一个方向走的?,脸上都带着喜意?,像是要?去赴一场盛会。
马车接着往前,谢不倦看见了骈州的?州府,它坐落于整个骈州的?中心,占尽了繁华,只看它的?模样,好似就能看见整个骈州的?模样。
州府比三?年前的?多了一层阁楼,四?根漆木圆柱支起?了飞扬的?屋顶,上面似乎设有台子,四?面都是鼓,像是节日的?时?候才会用到的?地方。
此时?上
头并没有人,却陆陆续续有人走进州府的?大门,那些个方向一致的?学生来的?也是这个地方。
谢不倦便吩咐随从下去问问,不一会儿,随从禀道,“殿下,今日是骈州的?祈愿节,为的?是祈愿年年丰收、岁月太?平。从去年就有了,而今年又恰巧是个丰收年,百姓们便十分推崇这个节日。”
“如此。”谢不倦轻轻颔首,瞬间明悟了许父造这个节日的?用意?。这几年金台不稳,渭州又遭逢灾荒,骈州虽离京城远,离渭州却近,百姓们自然?也是提心吊胆,许父作为一州刺史,便想了这个法子安抚民?心。
“殿下要?去瞧瞧么?”
“不必,先回家?。”
家??
随从一愣,殿下的?家?不是在京城么?
须臾,马车终于在许府大门口停下,谢不倦掀袍下马车,而后抬首看向许府的?匾额。这块匾额上的?“许府”二字像极了他的?字迹。
而他显然?并未写过。
谢不倦忍不住敛眸笑了。
“……公、公子?”大概是听见了马车停下的?动静,侧门里出来一个人,揉着小憩后惺忪的?眼,而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个人正是他从前的?小厮,松涛。
谢不倦笑道,“松涛,你现?在是门房了?”
松涛一瞬间红了眼眶,忍着哭说?,“可不是,公子您走了,小的?还伺候谁?自然?就做门房了,要?是公子回来,小的?还能第一个见到公子。”
谢不倦还是笑。
他笑着的?样子总是给人以温柔的?触感?,哪怕他一句话也没说?。
“公子总算学成归来,老爷夫人还有姑娘都十分想念公子呢。”松涛开门迎他进来,回首的?时?候瞧见他后面还有一辆马车,看上去像是装了满满的?行李,便要?上去帮忙。
一掀开车帘,奇了怪了,怎么都是书啊?
松涛喊了人过来帮忙,将谢不倦的?这些书统统搬到他从前的?房间里,而后抬头对他说?,“公子,您这间院子一直有人打扫,干干净净的?,随时?都能回来住!”
谢不倦便四?下环顾一圈,只
见屋里的?布置还和从前一样,丝毫未变。
他慢慢往里走,目光落在这些熟悉的?物事上,从他从前看书的?案台,到喝茶的?圆桌,到他的?床榻……床榻上的?床单被褥倒是变了,大概是换了新的?。
床榻中央,好像皱了一块,像是有人在这里躺过。
松涛跟着谢不倦走进来,也留意?到床单上的?这一小块褶皱,连忙上去将它抚平了,转头笑道,“前天骈州下了雨,打了雷,姑娘便过来睡了。”
而后松涛便发现?,公子微怔了一瞬,而后笑容有些复杂,不待他辨出其中的?情?绪,公子的?笑容已经又是那副纯然?的?温柔模样。
他笑着,伸手将松涛抚平的?那一块又捏皱了。
松涛瞧不出他的?用意?,却没问出口。
“对了,公子!”松涛忽然?一拍脑袋,“忘了和公子说?,今日老爷夫人还有姑娘都不在府上,大概要?等到入夜才会回来。”
其实谢不倦进府时?便察觉到府上的?几个主人都不在家?,他问,“入夜才回来?”
“是啊,今日是祈愿节,不设宵禁。公子也可以出去转转,今日好玩得很呢。”
“不必了,我?就在府里看看,这几年府上好像也变了些。”
松涛又说?,“也好。不过姑娘今日要?跳祈愿舞,我?若是不用看门,早就过去瞧了……”
还没说?完,谢不倦问,“在哪?”
……
去年的?祈愿节,也是由许知雾跳这一支祈愿舞。
她在州府高高的?阁楼之上,水袖将四?面的?鼓敲得咚咚作响,伴随着祈福的?琴声,舞姿灵动优美至极。因着是头一回办这个节日,百姓们既新奇,又有些怀疑,直到他们戴上州府发放的?神鬼面具,目睹了绝色少女在阁楼之上的?那一支舞。
去年受到渭州大旱影响,收成并不好。
少女跳祈愿舞的?时?候,正巧下了一场初雪,雪花簌簌落下,温柔地妆点着她的?舞姿,一时?间人人屏息驻足,一直抬着头静静地看。
于是今年的?祈愿节便在众人期盼的?心声中到来。
而许知雾也多了个“骈州之珠”的?美称。
时?辰还未到,此时?的?许知雾正坐在州府的?一间空置的?房间里,她已经换好了舞裙,是一身朱红色勾玄边的?深衣,长长的?裙摆曳地,衣带勾勒出纤巧的?一抹腰,这一身自然?便有一股子庄重的?感?觉,偏她生得灵巧,脸小头小,瞧着便少了一些厚重之感?,多了一些少女的?娇俏。
她上了正红的?口脂,贴上了形似火焰的?花钿,脸上没有抹粉,却用口脂在左右脸颊上各划了三?道,象征着许父提出的?“三?支柱”,既“官、农、商”。
哪怕是有些神秘怪异的?妆容,少女也驾驭得很好,瞧了她一眼之后,便会一眼又一眼地接着看。
譬如同在屋里的?魏云萧。
不断地偷瞄许知雾之后,被她抓了包,许知雾抬了抬下巴,语气并不算很好,“你一直瞧我?做什么?”
魏云萧熟练地说?,“谁叫你脸上画得那么丑。”
“随便你怎么说?,我?今日又不是去成亲。”许知雾说?着,手往旁边的?茶壶伸过去。
魏云娴立马截住她的?手,按着不让她动,“现?在喝了水,等会儿你想那个怎么办?”
“我?就喝一点点。”
“不行,你的?口脂也不能掉。”
许知雾眨眨眼,声音软糯,“阿娴,我?渴。”
“你仰着头,我?给你倒一点点。”
于是魏云萧便看见许知雾仰着脑袋张了嘴,而他的?妹妹则拎着茶壶耳,往许知雾嘴里倒了一线茶水。茶壶放回去之后,两个姑娘莫名?地吃吃笑起?来。
魏云萧便在心里叹一口气,哪怕魏云娴脑子有问题,也是他妹妹,不能嫌弃。而许知雾,她有问题吗?没有,都是妹妹带的?。因此他作为哥哥,要?负起?这个责任。
“阿雾,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好多人在谈论你呢,不过你放心,都是夸的?!”
魏云萧想起?书院里爱慕许知雾的?学生一抓一大把,便忍不住酸道,“又说?什么‘骈州之珠’了?”
许知雾得意?起?来,“别人就要?夸我?,
就夸我?。你不服气,怎么没人叫你‘骈州之珠’?”
“我?还不稀罕呢,‘骈州之珠’听上去多像‘骈州之猪’。”魏云萧说?着,在耳边做了个猪耳朵的?动作。
许知雾又气又笑,想去打他,却被这一身所累,只好端庄地坐着,用眼睛剜他,“你再说?‘猪’,再烦我?,就先给我?出去。要?不是阿娴,我?还不放你进来呢。”
说?着又去推他胳膊,“你是阿娴的?哥哥,怎么往我?旁边坐啊,你过去过去。”
魏云萧的?耳朵悄悄红了,口不择言道,“那不是因为你哥哥没在么,我?就代他坐一坐,你别小气。”
刚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对面的?魏云娴也不住地给他使眼色。
犹记得许知雾的?哥哥刚走没多久,他去逗许知雾,“怎么不见你哥哥,你哥哥不要?你了?”
本以为她会气得来打他,不料许知雾当场大哭,口中嚎着“哥哥,我?要?哥哥……”
怎么也哄不好,魏云娴为此捶了他好多下。
此时?,谢不倦正被人领着,朝这边走过来。
“姑娘就在前头的?屋里等着,再过一会儿,就要?上台跳舞了。”
谢不倦笑着点点头,目光好似已经穿过了门墙,看见了长大之后的?许知雾。
“咳。”屋里,魏云萧轻咳一声,大着胆子问,“知雾,你哥哥都离开那么久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许知雾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很快扬起?一个笑,“没有说?呢,不过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早就没事啦,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我?又不是什么瓷杯子瓷碗,还怕把我?磕了摔了?”
“还有,他就是我?堂哥,在京城也有自己的?家?。”许知雾垂下眼,手指抠着桌子的?角,“谁说?一定要?回骈州和我?们一起?过日子?”
屋外正要?敲门的?谢不倦顿住。
她说?,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