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二,幽州城内外白茫茫一片,大雪漫天。
一帮差役押解着十几名流放的犯人到达幽州,远远瞧见了巍峨的城墙,衙差可算是松了一口气,都欢欢喜喜算着日子,估摸着能不能将犯人交接之后,折返京都,跟家里人看元宵节的花灯。
他们押解的这一路犯人乃是秋后鬼头刀下逃出来的亡魂,内中一名少年郎大约十六七岁,听说是今科状元郎,复姓独孤,单名一个默。
独孤默原本应该在京里享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日子,没想到被牵扯进了科举舞弊案,连同他的父亲独孤玉衡都丢官去职,与家中女眷一起被押进了大牢。
今上原本很是欣赏独孤默的才华,舞弊案爆出之后深觉被臣子戏弄,雷霆震怒之下将新出炉的状元郎给发配幽州,引起朝野一片震荡。
独孤默到底是读书人,登高跌重气郁在心,扛着重枷赶路,一路之上连病了好几场,差点死在半道上,顶风冒雪落在所有犯人的最末,一步步往前挪。
他身后押送犯人的差役临出京时收受了重贿,沿途对他多有照应,听到身后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往旁边相让之时已经晚了一步,再想要去扶扛着重枷脚步沉重的独孤默,已然来不及了。
一人一骑就好像是从天而降,在幽州漫天的风雪里突然冒了出来,也许是风雪声太大,阻碍了视线与听觉,也许是来人疾行而来的速度太快,队伍最末的差役倒是及时躲开了,但扛着重枷的独孤默却被扬起的马蹄给踢飞,一头跌进了雪窝里。
独孤默落地之时左手先着地,只听得骨骼一声脆响,巨痛袭来,他眼前一阵眩晕,差点惨叫出声。飘扬的大雪落在脸上转瞬化为冰水,让他有片刻的清醒,头顶冒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其人生就一双罕见的漂亮眸子,一笑仿佛春暖花开,但张嘴说话就透着一股欠打的浪荡纨绔子弟的腔调。
“来往的通衢大道,你怎么也不知道避着马匹?小兄弟你是耳朵聋了吗?”
独孤默:“……”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眼睛,居然有点瞎!
他左臂疼痛难忍,眼前发黑直冒金星,勉强扯扯嘴角,示意自
己还有口气儿,听力也正常,但身子骨不争气,一口气没上来,瞬间晕了过去。
年轻人方才匆忙跳下马,围着他转了一圈,对于半个身子都被困在重枷里的独孤默束手无策,眼见着他出气多入气少,事关人命也有几分着急:“哎哎你可别讹上我啊!”干脆伸手向差役讨开锁的钥匙。
“赶紧打开!打开看看!”
差役职责所在,不敢稍忽懈怠,何况马上就要到幽州大营交接了,现在卸了重枷是断然不肯的。见这年轻人身上披挂皆是金贵之物,连大氅都是一水的火狐皮所制,便猜他的身份非富则贵,不欲横生枝节,只好连连告罪:“公子,这可使不得!回头进了大营,让营里大将军瞧见他卸了枷,只怕打的更凶!”
年轻公子眼睛一瞪:“谁敢?!”只管伸手讨钥匙:“赶紧解开!”
差役押送流犯前往幽州也不止一回,原本就为独孤默入营的杀威棒犯愁,生怕受了重托却让人枉死在幽州大营,见到这年轻公子托大的口气,便顺水推舟掏出了钥匙,还再三请他保证:“公子真能保得下他卸了重枷入营,不会被打死?”
年轻公子劈手夺过钥匙,已经熟练的开枷放人,连同脚镣也一起卸了,浑然不在意的说:“既然怕他入营被打死,那不入营不就得了?”她低头端详独孤默的长相,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嘿,这小子模样长的真不错,就是瘦了点儿。”
才气横绝名满帝都的独孤家长公子,多少高门贵女欲托的良人,模样还能差得了?!
可惜却委落尘泥,任人践踏。
差役心道:这年轻人轻佻的语气,倒好像秦楼楚馆的常客。
年轻公子轻轻松松将昏迷的独孤默放置在马鞍上,随后翻身上马,当着所有差役的面儿打马跑了。
差役:“哎——公子等一下!”
纵马而去的公子坐骑神骏,早都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京中流放的犯人在幽州大营门口被人抢走了,押送的差役欲哭无泪,办交接的时候对着军中一板一眼的校尉愁眉苦脸报案:“……这名犯人失踪了。”
“失踪了?”办理交接
的胡校尉摆明了不相信差役的胡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幽州大营门口劫犯人?”
差役佝偻着身子向对方描述劫犯的长相:“是位年轻公子,约莫有十八九岁,大约掂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骑马把犯人给撞了,说不定……说不定带去治伤也有可能?”他重点描述了对方的模样坐骑,说话的腔调,身上穿戴,特别是那身令他印象深刻的火狐皮大氅。
胡校尉起先还道他胡扯,及止后来手中的笔都差点惊掉:“不会吧?”
难道是……那位回来了?
差役:“小将军,我可真没骗人!那位公子坐骑很是神骏,眨眼就跑的没影了,哥几个都没拦住。”
胡校尉被差役左一句“小将军”右一句“小将军”的捧着,已经大致确定了劫人的是谁:“你们拦他的时候没被抽鞭子?”
“啊?”
“那位的脾气,可不大好啊。”瞧在塞过来的银子份儿上,胡校尉提点他一句:“待会去了万将军面前,你最好实话实说。”
万喻是定北侯金守忠手底下的悍将,听到京里押解犯人的衙差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亲自去向定北侯请示:“听来传话的讲,此人胆大妄为,行事颇有几分荒唐,末将特来请侯爷示下,可要搜捕此人?”
定北侯金守忠一听便猜出劫了人犯的是谁。
“定是那孽障回来了!”他勃然大怒:“待我回府去收拾他!”怒气冲冲提鞭出营,往幽州城内的侯府而去。
定北侯年约四旬,元配早逝,却遗下一双儿女尚在人间。长女名唤金不言,业已出嫁三年;嫡子在家中排行行二,名唤金不语,生成个活泼过头的顽劣性子,一向不得他欢心。
半年前,金不语远在苏州的姨母家中娶新妇,特意遣人千里迢迢送了请帖来,金守忠正好打发了金不语南下贺喜。这孽子一走数月,好不容易清静了一阵子,没想到她刚刚踏上幽州地界就惹祸。
金守忠憋了一肚子的火,顶风冒雪进了城,侯府守门的小厮见到侯爷归来,忙殷勤上前牵马:“侯爷回来了?”
金守忠问:“世子可回来了?”
守门
的小厮见多了金守忠的偏心,他更喜欢妾室苏溱溱所生的庶长子金不畏,对没娘的世子金不语多有苛责,还当父子俩久别,到底嫡亲骨血,当父亲的对儿子还是多有牵挂,当即笑道:“世子还未回来,听说路上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不过世子爷身边侍候的人都回来了,这会子约莫在世子爷院里整理东西。”
金守忠冷哼一声,握着鞭子的手不由加了几分力气,仿佛那是金不语的后脖颈子,恨不得给捏断了事,省得回来给他添堵。
幽州城内的一处医馆病舍里,擅长治疗骨伤的舒老大夫皱着眉头替独孤默把完了脉,准备解他的衣服,金不语上前帮忙,被舒老大夫一巴掌拍在手背上:“猴儿,你做什么?”
金不语腆着脸往前凑:“这不是帮您老的忙嘛。”
舒老大夫提起旁边药箱里刮毒疮的刀子就往她爪子上招呼:“小祖宗,你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还不滚出去?”
金不语笑嘻嘻背过身去,啧啧叹息:“也就是您老讲究多,上次被我那老子抓到营里去涮马,正逢军中操练完休息,那帮家伙扑通扑通脱光了全往河里跳,白的黑的胖的瘦的应有尽有,也没什么出奇啊。”
舒老大夫二话不说,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爪子上,他老而弥坚,隔一日便要爬山去采药,多年在军中练出来的体能,还有些功夫底子,金不语嗷的一嗓子就抱着爪子跳了起来:“疼疼疼!您老来真的?”
她手背当即红肿,老头子这一下是半点力气没留。
老大夫站在医舍里扯开了嗓子骂:“小兔崽子!每次来不闹腾的鸡飞狗跳,你是心里不痛快吧?来来来!你过来让老头子好好给你揉揉犟筋!”中气十足。
金不语窜的比野狗还快,出门就呛了一口大雪,咳嗽了两声才应他:“老爷子您一把年纪火气恁大!赶明儿让药僮给您煮点金银花降降火气,要么大冷天的别煨炉子,省得逮着我不是打就是骂。”
“小混帐!要是你外祖父活着,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金不语惆怅看天:“还是别!大冷的天,他老人家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还是别惊动外祖父了
。您老帮我把这人治好,回头我挑两个苏州带回来的美人儿替您老人家暖床,都是美貌佳人,保管您老人家晚年得子,子孙满堂。”
老大夫只奉送了这个不着边际的小混蛋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