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美人泪
裕安元年,九月初二。
秋风一日比一日来的早,晨起时,需多添一件儿衣裳了,地上的落叶渐渐多了些,洒扫的宫女也开始抱怨着秋风怎的来那么早那么急。
自上次落梅居在给皇上送汤羹后得了赏赐,连婉仪走在长街上头都抬的高些,纵使承元帝尚未幸她,但宫中任何一位嫔妃近段时日也未有恩宠。
大抵是都知道锦州水患一事却系重大,宫中众人也无一人与皇后抱怨,也皆是因为承元帝脾性一向如此,不然也不会自开府与皇后成亲已有五载,纳妃妾数人也仅有一女。
院中的梅花树近日来总是落叶无数,原先枝繁叶茂,现下已是稀稀落落,连枝干都瞧的分明。
鸢紫头上的伤已渐渐结了痂,但终究是会留疤的,摸了摸额上这一块痂,有些痒又看着闲着无事随便摆弄着树下小绿植的云初,鸢尾眼中闪过嫉恨,上次李总管送了赏赐过了,独云初分得了一只白玉手镯,她与鸢尾二人什么都没得到,明明主子说过云初定不会影响她二人的地位,现下看,并不如此。
又刮过一阵风,将梅花树的叶子吹落几片,划过女子姣好的面容,鸢紫眼中划过一丝快意,虽说主子面上对云初看重了些,但骨子里还是厌恶的,就如同主子的上一位贴身侍女,人长的好嘴也伶俐,被表少爷提了一嘴要纳为贵妾,第二日便伤痕累累地出了府,说是打破了表少爷送小姐的生辰礼物,但其中内由谁又猜不到。
而今这云初便与那人一般,只是主子现下不愿治她,也是初初入宫,不愿得了个虐待身边人的名声,否则随即找个由头,她那俏脸与能说会道的嘴便保不住了。
云初抬眼,便觑见鸢紫那一脸恨不得将她剥皮去骨的模样,又抬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皓腕凝霜雪,因抬手而下滑的白玉镯更是衬的云初姿态纤纤。
原本云初也是不想戴这白玉镯的,原因无他,虽这赏赐是因她而下,但终究这个名头不是她的,她不惜的要这些,不过瞧着鸢紫二人的脸色,她就觉得,既是因她才有的赏,凭何不要,届时连玉新知晓后,脸色
一定会更差些。
巳时末,给皇后请安的连婉仪气冲冲地回了,进了落梅居看向一旁的云初,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而后快步行至内殿,端起茶盏便砸了。
众人皆是愣了,明明早起时还非常愉悦,临走是让他们泡好花茶,要在这院落中品茗,现下如此,恐又得有人遭殃了。
一身浅绿宫裙的云初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垂眸,似是深思,又似是毫不在意她的怒气,这个想法让连婉仪心中火气愈发大了,她一个主子,竟因为这个小小宫女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
连婉仪今日去给皇后请安,原以为与往常一般走个过场,喝盏茶的功夫也就了了,谁知她刚一落座便听着敏昭仪调笑的朝她问是否有奖赏于云初,毕竟那新鲜玩意儿是由一二等宫女所做,她连婉仪也不过是跟着沾了光罢了。
那么多人在场她也只得笑笑而后说赏赐了些东西,谁知敏昭仪依旧不依不饶,不过是因着那日皇上用了她宫里的汤羹,连敏昭仪宫里送过去的瞧都没瞧一眼,便让人撤了,便一直记恨着,此时抓着这事情不放也只为着让她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
连玉新瞧着敛目的云初,秋风吹起裙摆,美人美景倒真是引人入胜的很,复而又想起今日出了坤德宫后一向表现的贤良的淑妃身旁侍女的话:
“说起来,奴婢也是瞧过婉仪宫中那宫女的,长得却是标志的很,那周身的气韵也不似寻常宫女,远远见着倒是出尘的很,若说是谁家中的贵女也是有人信的。”
连婉仪进宫已有半月,对宫中的妃嫔也颇有些了解,容贵妃最得宠,也最傲气,这位淑妃,是皇上表妹,虽恩宠少些,但这后宫的人却从不敢轻看了她,一是她与皇上至少还有表兄妹这层关系在,二是这淑妃与宫中任何人都无龃龉,面上最是和善。
思及此,连婉仪看着云初的目光闪了闪,淑妃此人,并不会让身边人如此多嘴,这话定是说与她听的,那这话的目的又是什么,皇上与她宫里这个宫女难道有什么牵连?
乌云阵阵飘荡到了郾城上方,瞧着又要下雨的阵仗,带着湿气的风一下一下的吹向院落里的灯
笼,发出了有些闷的声响。
这一下下的声音将沉思中的连婉仪叫醒,而后便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下将他们遣散了。
云初察觉到连婉仪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时便知晓,她偶遇皇上的事怕是有心之人已经知晓,且已透露与连玉新,连玉新这两日也该打听到了,还有几日,只得几日,她便可彻底离了这落梅居了。
***
当落日余晖渐渐消散在众人眼底,掌灯宫女将宫灯点亮时,云初方才歇了一会儿,锤了下有些酸痛的肩膀,手上的白玉镯在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亮丽。
今日连玉新带着些凉意的目光一直随着她走,而午后鸢尾便没有在殿内侍奉,想必是查探去了。
抬手轻拧了拧眉心,实在是有些乏了,倒不是因着白日要做的活,而是因着承元帝有些不清的态度,以及为日后的担忧。
但,只要家中人还在就是好的,她还不能出宫看望,算起来,玉竹也该回宫了,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咚咚”“姐姐”敲门的声响应和着玉竹的声音,让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云初回过神来,赶忙打开了门。
随着门打开,风也钻入屋内,将点好的灯无情地吹灭了,一时间屋内便暗了下来,云初找出火折子点灯之际,却瞧着玉竹一直伫立在门外,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将云初心中的不安放大了。
“可是我爹娘...”
说这话时眼泪已滑落至脸庞,瞧的让玉竹心急,连忙将袖中的帕子掏出,给她擦拭,而后在云初殷切切的眸光中启唇道:
“云姐姐,这话我不知该不该与你说,既怕说了让你担忧,又怕不说更让你心焦。其实...我今日去见了伯母方知前阵子她便病了,有好一阵了,因着治病这药钱实在费的很,便一直拖着,我今日拿着你与我的钱才堪堪买了几贴药,但终究是欠缺的。”
玉竹说这话时一直未敢看云初,她知晓云初有多在意家人,初初进宫时月奉也就那么些零星的,却也都留到年时一块儿托人带去给家里,自己是一分都不留的,进宫两年,月奉也升了些,也如往年一般都攒着。
玉竹还
记得白日看到云初母亲时那病重的模样,又想着若不是因着韩嬷嬷给了自己这出宫采买的机会,待到年时再托人去瞧,恐云初母亲也是撑不到那时的。
看向云初的眸中掺了许多担忧,此时知晓恐也无济于事,那一帖药就不少银钱,今日她问了郎中,不吃上几个月怕是好不了的,而她们小小宫女,又如何有那些银钱支撑的下去呢。
云初听到玉竹说是病了时原本还松了口气,待听到几帖药费了她几个月月奉时便知晓,娘这病怕是大病,不然这药也不会如此昂贵,而她此时只是一个二等宫女又如何有那么些银钱。
难道重活一世阻止了连玉新,却还是无法让自己再度在父母面前承欢膝下?这个想法让云初的眸中再次蓄起水汽,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去改变局面了,为何还是这样呢,难道这是注定的?
未来得及关上的门透出一丝廊上的亮光,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入房内,让云初的心冷静了些,此刻不是她伤心的时候。
她不允许,当年云家被抄,父母带她与弟妹逃离榕城时仅匆忙拿了些银子,也皆因她不堪路途艰辛病了,将仅有的钱财全部用光了才会让一家子过的如此艰辛,上一世便因她误信小人,父母弟妹均惨死,这一世她定要父母长命百岁,要贪官还她家清白,要弟妹一世荣华安康!
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云初垂眸深思了会,抬起头时眼中已没了泪水,只有坚毅。
“玉竹,你先回去,告诉韩嬷嬷,我想见一见李总管。”
看着有些呆愣的玉竹,知晓她定有许多疑虑,但现下时间紧急,她也顾不上了,只待今日之后再与她细细说好了。
“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但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李总管每日也就戌时初会与嬷嬷用饭时说说话,现下快到那时候了,若错过今日,那我娘亲的病就得再等一日。”
继而想起什么,快步走向床头,打开锁着的小柜子,将精致的瓷瓶握在手中,而后叹了下,此举定是会让承元帝心中对她的印象有所影响,但是为了娘,也只能如此了。
“玉竹,这个你拿给韩嬷嬷,让她交给李
总管,说我想在戌时三刻在内宫局后方的小院子内见他一面,便可以了。”
院落里忽明忽暗的灯打在快步走向外面的玉竹身上,云初敛了敛面上的情绪,拿起火折子将屋内的灯点着,换上日常嫩绿的宫女裙,打水洁面后便去了用饭的地方,她不能倒,父母还在等着她,云家的清白也还等着她。
戌时过,云初瞧着连婉仪也没有打算让她进殿内的意思便出了落梅居,一路往内宫局去了,虽然玉竹并未来说李总管有没有答应,但她知道,李总管一定会答应她这个要求的。
云初到内宫局后方的小院子时,离戌时三刻尚有一盏茶的时间,她便瞧着这个待了两年的地方,那时她方进宫,因着怕惹事便时常忍气吞声,但总归是之前被父母捧着长大的姑娘,有时被欺的委屈了也会想哭,便会来这院子里偷偷流泪,后来也是碰壁多了,便也知晓了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这边也来的少了。
摸了摸灯下不算粗壮的小树,两年前才不过是个小树苗,现在长大了许多。
想着以前的事,倒有些感慨,虽然算上前世的十几年她本应对内宫局的一切都没甚记忆,但见到这些景物后才发现心中对这些一直记得清楚的。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云初赶忙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而后转身便瞧见了身着明黄色常服的承元帝。云初心下一惊,她只让玉竹说想与李总管见一面便是因为现下见承元帝不是最好的时机,稍有不慎承元帝便会将她视为一心只想博个荣华之人。
压下眸中的情绪,云初缓缓行礼。
“朕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