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莲知道,那日若是能尽快把瑜夫人拉上来,就还有得救。
所以程蔚尚在发愣时,她当机立断跳入河中,可笑那个蠢女人像看见自己是眼里满是感动。
可下一秒,她便在水中死死地捂住了瑜宜的嘴,亲手让她断了气。
待到赵王赶到时,她不过是摆出她最擅长的柔弱样子,掉了几滴多情伤感的泪珠子,便引得那个男人心疼怜惜,忘记了那才死去的旧人。
后来没多久程若海因为边疆战事与陛下当堂闹了矛盾,程念华那个小东西又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童,她只要稍加威胁,程蔚便不会多说什么。
那种事情,当时未说,以后只会一日比一日难开口。
一切都在按照她想要的发展。
一步一步爬上高位,掩埋过去那些卑微屈辱。
可是怎么会,今日就变成了这样?
甄莲看向被人架上来的囚犯,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手。
徐夙已收敛了笑容。
他走到囚犯的边上:“此人寻常人不认识,程小将军作为半个江湖人,想必是认识的。”
程蔚的确一眼便认出:“赵国刺客南柯这么多年只收过一个徒弟,名为张玺,便是此人。”
张玺脸色如死灰一般,干裂的嘴唇已渗血结痂,双腿因为一直未得到救治,显然已经是废了。
他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徐夙只轻飘飘一眼,他便惶恐不安地交待了一切。
“陛下,小人万死,但小人那日在马车上动手脚都是被甄夫人和师父所逼。小人被徐正卿押入大牢后便一直诚心悔悟,是合欢前几日将小人从狱中劫出,让我去和师父报信,要找准时间对元琼公主下手。”
甄莲的手越握越紧,指甲已深深陷进肉里。
她死死瞪着张玺,好像再多一眼就要将他那张嘴撕碎。
元琼很努力地想跟上他们说的话,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像是把栗子糕捏成团硬塞进脑子里一样,让她又糊涂又闷堵。
所以张玺被劫狱本身就是个圈套?
徐夙是故意让他被劫走的,为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扳倒甄夫人?
那自己呢?他又让自己
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甄莲,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王的一声大喝拉回了她散漫的思绪。
最后的假面具被人狠狠揭下,甄莲却仍是那副娇弱不堪重击的样子。
年过三十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维持着惹人怜爱的面容。
良久后,她无助地垂下头:“妾无话可说,听候陛下发落。”
可元琼分明看见,她那泪痕犹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笑很诡异,似是料定了赵王不会拿她怎么样。
-
与此同时,汝渠殿。
元琛悠悠伸出一根手指,一只通体白色的鸟儿自平成殿飞回,落在他的指节上。
他一个人站在那儿,明明是笑着的,背影却如此孤寂。
“元琛。”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他将鸟儿交给别人,慢慢回过身来。
在看到俪姬时,他蕴着笑意:“母后来了。”
俪姬无声走近他,想要摸摸他的脸。
“今日之事,你是知道的,对吗?”她到底还是放下了手,眼中多了些情绪。
“母后当年为何会跟了父皇?”他没有回答,突然这么问道。
俪姬一愣,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时情义皆为真,可现在竟说不出口了。
元琛无谓地笑了笑:“人人都说,父皇仁德,不好女色,偌大的王宫之中只有三个女人。可他们却不知道,这三个女人,他个个都亏欠了。”
俪姬呼吸一滞,打断他:“元琛!”
默了默,他浅浅道:“儿臣失言了。”
也是,他是太子。
宫闱之事,怎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可他本不该是太子。
大家都知道,如今的赵王与他的母后俪姬是青梅竹马,曾互相许诺一生只爱一人,后来他当了君王,却在迎娶前夜喝多了,轻薄了当时俪姬身边的侍女瑜宜。
瑜宜因此不得不进了这宫城做了瑜夫人,她不争不抢,一心只忠王后为永远的主子。
却未想到后来,竟是旧事重演。
那个万人之君再一次强要了瑜宜身边的一个侍女,不巧,还让她怀上了孩子。
他自不会再给那个侍女位分,本是留不得那个孩子,却不料那年先是瑜夫人胎死腹中,又是王后生出的孩子在几个月内夭折,这才让那个侍女将他仅剩的血脉生了下来。
又偷天换日,把那个侍女的孩子给了俪姬。
从此,那个孩子便代替了俪姬死去的儿子,成了赵元琛。
不错,他就是那侍女的孩子,生来没有名字。
而那侍女名为甄莲,自生下他起,从未养育过他一日。
再后来,便是甄莲白日做侍女,晚上被养在暗处,还生下了赵子季和赵子逸。
终于隐忍多年后,她杀死瑜夫人,有了名分。
她想让自己名下的儿子当太子,他不怪她。
可直到后来他才明白,真的因为太子之位吗?
不是的,她只是单纯想杀他。
她想要抹去一切关于自己丑恶卑微的往事,而他这个亲生儿子就是她最憎恶的开端。
“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生母。”俪姬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儿臣知道。”元琛答得很淡。
他背过身去,透过屋内的小窗,看着那一小片天。
“母后可是觉得儿臣冷血无情了?”他的嘴边噙起一抹苦楚,“可儿臣正是知道甄夫人是我的生母,才会如此。”
生母,生了便是母吗?
甄莲从未对他手软,他又何必对她留情。
“母后不是这个意思。”
俪姬向他解释:“你知不知道你今日算计甄夫人,是不可能把她扳倒的,她是你的生母,是当朝太子的生母,陛下怎么可能让她死?”
俪姬的脾气一向急,这些话却断断续续,说了很久。
“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元琛慢慢说道。
俪姬盯着他的背影,终是没说什么,往门外走去。
可是在走出门前,她到底还是转过身来:“元琛,你和元琼都不是我的孩子,母后从不求什么,只想你们能够永远安康。这个太子,你若不想当,也可以不当。”
他仍是背着身子站着,没有回头。
既承了太子之位,想要保护好身边的人,便只能孤独心狠地走完这漫漫长路。
-
平成殿。
赵王看着殿中的那个女人,终究是没狠下心来。
“打入冷宫,容后再议。”
元琼瞪大了眼睛。
容后再议?这有什么好再议的?
“父皇!”她喊道,“元琼不懂,甄夫人才是真正让母亲死于非命的人,程小将军鞭刑后永不得入宫,她凭什么却是容后!”
赵王眼神冷厉:“元琼,寡人的决定尚且由不得你来质疑。”
元琼:“我……”
赵王:“行了,不用再说了。”
甄夫人下巴微抬,朝元琼幽幽地笑了。
元琼看着她的样子,暗暗磨了磨牙,憋屈又恼怒,却被堵得什么都没法说。
而此时,徐夙再度上前一步:“陛下,可甄夫人还有另一件事,恐怕是不能容后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五年前赵国面临覆灭之时,他也是这样平静地谏言的。
徐夙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急不缓:“甄夫人与晋国三皇子沈迹勾结已久。”
“你胡说!”一听此话,甄莲情绪激动了起来。
“夫人,奴婢想起来了!”一直低头不言的合欢突然反应极大地爬到了她边上,惊慌失措地说道,“那日奴婢去劫狱时看见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晋国三皇子!”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甄莲突然浑身一软。
她确实与沈迹勾结。
可这次沈迹来了,却没有和她通气。沈迹狡猾,一定是要说出当年的事情,把她推到前面,她不能让他得逞!
就算她死,也不能让他全身而退!
念及此,她忽地直起身,“陛下!五年前晋国突然要太子赴晋做质子都是那三皇子的主意,与妾身无关!”
“是吗?”徐夙风轻云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都说人心难算,他倒不这么觉得,一点一点压死一个乱了章法的人,可太简单了。
甄莲心中猛烈地一跳。
她瘫倒在地,眼睫剧烈地颤动着,喃喃地重复道:“完了,都完了,完了……”
与平日的装出来的那副面孔不同,一朵黑娇花在这一刻于崩溃中糜烂。
徐夙不屑于管
地上的人,转而看向赵王。
这位君王觉得亏欠了她,那太子呢?不也是亏欠了?
太子生母不可杀,那若是勾结敌国之人呢?
家仇只能种一颗种子,叛国才是让种子疯狂生长的养料。
他出手,从不留余地。
一阵静默后,徐夙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甄莲不必再留,至于沈迹……”赵王停顿了一下。
晋国虽逐年势弱,但到底是泱泱大国,不可随意处置了这个皇子。
徐夙知其所想:“陛下,沈迹现就在臣的府上,若陛下想,臣自可以做得不留后患。”
赵王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也无力在今日追究其中因由。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一切交由卿处理,寡人自是都信你的。”
徐夙行了个礼,先行向外走去。
有趣。
不知道那个向来的自负的晋国三皇子,如果知道自己这样轻易地被人玩弄于股掌,会是什么表情?
那些个不该活着的人,总要一个一个地让他们在不甘中死去。
元琼眼见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她拼命朝他眼神示意,却发现他的眼底结了冰,像是再容不下任何人一般。
不得已之下,她急急地走了两步,朝那个越走越远的人伸出手。
在差一分便要错过的时候,她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跟你一起去。”元琼说道。
她有很多想问他的。
很多很多,怎么都想不明白。
徐夙的袖口被牵动,找回一丝清醒。
他转过头去看她,无意对上了赵王的眼神。
“公主这样抓着臣,怕是坏了规矩。”
——他本该这么说的。
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那紧紧抓住自己的细嫩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他年复一年地用假规矩掩饰自己,可她没有规矩的拉扯,却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而且,他竟不讨厌被她抓住,一丝一毫地厌嫌都没有。
片刻后,他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蹲下,与她平视。
“明日臣还会入宫,到那时公主想知道什么,臣对公主必定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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