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冬日清晨泠泠阳光迟迟才从厚重的乌云背后穿透而出,洒满人间。
大年初一要到庙里敬香,古家与平岭村、定安洲千万户人家一般,鸡啼时分就已早早起来,哪怕是平时喜欢多睡会儿的小孩儿那也早早被爹娘从被窝里揪出来,穿着薄薄的袄子站在还是黑乎乎的小院里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也不能再回去睡回笼觉。
只因时人有“开年第一日睡懒觉,今年一年都是懒大虫”的风俗,孩子们也都没胆子拿自己去挑战爹娘对习俗的尊崇,哪怕挨着门口打瞌睡都快睡着了也要在那儿站着,看着爹娘爷奶乒铃乓啷地收拾要去庙里拜神的物品,热闹都是他们的。
古家自然也不例外,一会儿去庙里烧完香还得去她们立在庄子附近山上的古大财主的坟上祭拜,所以还得多备一份香火纸钱,要忙活儿的事儿更多,平日里已然百事不管的古太太今日也早早进了厨房,要自己给亡夫捏一碟子饭团,再卤上他生前爱吃的猪耳朵两只…
忙进忙出地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大亮,日头还躲在乌云后边儿时,古家众女眷才将一应拜神所需物件都收拾妥当,相偕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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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家庄子出来上了官道往定安洲方向走二里地再向左拐约摸三四里地有一处庙宇,是定安州西城门周遭十几二十里最大的庙宇,大年初一要上香拜神,城里城外的人都往这处来,古家女眷自然也不例外。
平日里人来人往就不少的官道上,今日更是热闹得跟赶集似的,打眼看去哪哪都是拖家带口出来拜神的,小孩儿追逐打闹的欢笑声、大人们见到熟人寒暄招呼声还有牛车咕噜咕噜从路边经过的声音…
已三四个月没出过家门的古太太一下子见到那老些人,还真有些不大适应,怕那路边乱跑乱跳的小孩儿撞到自家人,将女儿紧紧拉在身边,叮嘱了好几遍叫大家伙儿注意着些,:“你们可别乱走,这人多眼杂的,要有那拍花子的把你们骗走我可是寻不回来了啊!”
那拍花子虽大多倾向拐小孩子,可这模样齐整的妇人要落了单也是一件危险的事儿,如今家中没有仆
人前呼后拥地守着大家伙儿出来,古太太只得多操心多叮嘱。
原也不想叫大家伙儿都出来,毕竟这人一多就到处乱糟糟的,可家里出事以来,只有女儿偶尔带婉君、白芷二人进城,其余人都是日日在家做事闷着,这又是大年初一烧香拜神的大日子,古太太实在不忍心丢下几个在家,便都给带出来了,这会儿来都来了,也只能叫翠翠瓶儿几个多上上心,看着别叫大家伙儿走散。
“太太放心,我们都省得的!”这小半年来还是第一回出门的众姨娘们一个两个脸上都是忍不住的神采飞扬,但也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把太太的话记在心里,也不敢到处乱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跟在古太太母女身后,站成好长一溜走在路边,但在到处都是行人香客的路上倒也不算太打眼。
与古月瑶还隔了两个人的喜儿目光紧紧盯着“姑娘”,试图找到她身上的不对劲。可眼见着都拐进去庙里的路口了,那“姑娘”还是一副啥也不怕的表情,难道是个极厉害的邪祟?
“喜儿你做啥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与喜儿走在一起的蓝儿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气得直接伸手拽了她一把:“我说方才瞧见有卖桂花头油的,一会儿从庙里出来咱要不要去买盒?一人出一半钱,一起用咋样?”
桂花头油不算太贵,但并不是寻常人家生活的必需品,蓝儿如今手里也没多少银子,那更舍不得乱花,她也是听到红柳跟方红要合买一盒才赶紧来找喜儿商量,哪知这个还在晃神,这才用力把她拽回神来。
如今古家众女眷可以说是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跟喜儿一般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如何打跑邪祟、拯救姑娘这事儿上;另一部分则是深知自己没法子,就交给那些“深心思”的来操心,以红柳、蓝儿等为主。
被拽的喜儿回过神来脸色还有些臭,见她说的又是这些无关要紧的事儿,低声骂道:“现在姑娘不比什么桂花头油要紧多了!姑娘要有个三长两短…”
“姨娘叫我吗?”与母亲走在前头的古月瑶好奇地回头往喜儿这边看过来:“怎地了?”
女儿停下脚步,
古太太自然也跟着转身回来,这下所有人都往喜儿、蓝儿两人这边看了,急得喜儿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没、没…”
“没事儿,蓝儿叫喜儿凑伙买桂花头油,只她忘了带钱,看能不能向姑娘先支银子哩!”走在两人身后的方红反应最快,迅速为两人找了合适的借口。蓝儿也连忙点头道是。
古月瑶听原来是这事儿,低声跟古太太商量过后,从自己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块约有三四钱重的碎银子直接塞进翠翠手里,低声道:“今日是大年初一,又难得大家伙儿一起出来,姨娘拿着银子给每位姨娘挑样东西买,就算是我孝顺各位姨娘的。”
翠翠看了眼太太,见太太笑眯眯地,点头应是,将银子小心收好。毕竟今日人多眼杂的,要叫宵小盯上可是不美。
这段小插曲算是翻篇儿,古家众女眷随着香客行进方向入到庙中,挨个菩萨殿叩拜,又与庙中的知客师父商定好给古财主多念几遍经,再添了二两银子香火钱,从庙里出来时,外头香客一点儿没少,反而人群更密集了些。
“翠翠你带大家伙儿到寺庙外路上去挑东西,有瑶儿陪着我便是。”待出了山门,被这人挤人闹得都有些吃不消的古太太见女儿脸色也有些不好,便打发了翠翠等人自去逛,母女二人在路边寻了个茶摊坐下歇脚。
翠翠思索片刻还是叫婉君过来,问她要买什么自己给她带,有她在太太姑娘身边守着总能叫人放心些。
婉君时常是给古月瑶当“保镖”用的,与翠翠说她想要一盒润肤膏子,旁的也没啥要的了,翠翠自然应好,又叫她好好守在太太姑娘身边,自己则带着其余姨娘买东西去了。
***
“姨娘也坐会儿喝口茶。”古月瑶瞧见婉君与翠翠说完话往她们这边走时,便管店家多要了碗茶,婉君走到茶也上好。
婉君只挪了半个屁股坐在长条凳上,愣愣地应了声好,端着跟脸差不多大的茶碗咕噜咕噜地喝了小半碗,然后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姑娘与太太闲聊。
“早知今日上香的人这么多,咱也弄点子玩意儿出来摆摊卖,定能挣不少钱哩!”小脸
儿有些白的古月瑶眯着双眼望着刺眼阳光下的繁华景象:打从寺庙山门出来,这条三辆马车并排大小的泥路两边就都站满了各色摊贩,卖胭脂香粉的、卖香火蜡烛的、卖各色吃食的,还有刷把式卖膏药的…
形形色色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俨然与小型集市的赶集日一般热闹。
古太太瞧着街对面一对摆摊卖包子的夫妇,满是沧桑的双眸里尽是怀念:“当年我与你爹才成亲时,你爹也是这么挑着个担子到处走街串巷,沿街叫卖,我跟人学了些做包子的手艺,光是包子铺都开了两三年哩!”
古太太也是贫苦出身,虽然后来古家大富大贵了,可早年间吃了太多苦,夫妻俩身子怕就是那时候熬坏的,好容易才得古月瑶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便再无所出。
“娘还会做包子呀?”听古太太说从前的故事,古月瑶倒十分捧场,睁大双眼好奇地追问。
母女俩说话时,一个做寻常打扮的妇人从茶摊边上经过,片刻后又转身回来,走到古太太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太太!姑娘!”
“这是作甚?快快起来!”被妇人跪下来吓了一大跳的古太太定睛一瞧,此人竟是从前府中的管事媳妇,王氏。连忙伸手将人扶起来,见她已哭得不成样子,问道:“这是怎地了?”
被扶起来的王氏怎么也不肯与古太太同坐一桌,古太太只得由着她去。
王氏抹干脸上的泪痕,挤出一抹笑:“奴这是见着太太姑娘,心里头欢喜、欢喜。”
“你如今是住到哪儿去了?你们当家的今日怎么没来?”古家出事后,古太太将家里的奴仆都遣散了,王氏夫妇在府里原都是管事,自赎自身出去后想来手里也是有些银子的,可如今古太太瞧着王氏发髻上不过带着一支粗糙的木簪,衣裳也是粗棉料子,心中疑惑,便多问了几句。
王氏这好容易才擦干的眼泪又开始往外冒,胡乱擦了好几下才算擦干,道:“我们当家的秋日里跟人出去行商,回来时遇着劫道的,人已没了…如今我与儿子媳妇住在城西外,儿子每日去码头看有没有活儿干,我跟儿媳接些洗衣裳的活
计,勉强过日罢了。”
王氏今年才三十出头,原在古家做管事媳妇时,丈夫跟着老爷在外做铺子管事,儿子也在古家做事,虽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过得比寻常人家好许多,养得白净富态。
这古家才散不过小半年,如今整个人瞧着都老了七八岁,圆脸瘦了一大圈,面色蜡黄,双手冻得通红,日子是肉眼可见的难过。
“…你节哀,往后日子还长呢!”古太太听完满是唏嘘,可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多宽慰几句罢了。
王氏吸了几下鼻子,讷讷地应了声。这时翠翠等人都回来了,王氏见她们还有事,也不多耽搁,只问了古太太如今家中住址,说日后得空再去瞧太太,便匆匆往庙里烧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