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时第二日上了门。
刚听见府中侍从来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暴露了。
纸还是包不住火,连送了两张纸条,果然让傅容时怀疑到了我身上。
我摸了摸还裹着竹条的腿,视死如归地去了前厅。
如今我后脑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头上的纱布也卸了下来,出去见傅容时的时候总算不是天竺高僧配大红花了。
到时候进镇抚司刑房的时候也不至于像是唱大戏的。
见到傅容时,我先是惊讶了一下——今日他没穿官服。
先降低敌人的警惕心,然后趁其不备一举拿下?啧,这位千户大人好深的心机。
此时的傅容时一身青衫,玉簪束发,比书生还书生。
尤其在听见我轮椅的声音之后,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那一望,更如春风拂面、东风化雨。
我啧了一声:“傅大人,你穿常服真好看。”
傅容时绽然一笑,比百花齐放还春色满园。
“本来听说应姑娘前夜在家中遇了贼,傅某想来探望姑娘,”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事。”
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没事没事,”我摆手道,“那贼人没伤到我。”
我顿了顿,故意问:“是元青大人跟你说的吗?还是这案子现在也归镇抚司查了?”
傅容时闻言却摇了摇头:“这事是顺天府来镇抚司上报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本来官员遇刺应当由镇抚司接手,但如今镇抚司正乱着,分·身乏力,应姑娘的案子还是暂且让顺天府查着。”
“因为镇抚司被烧?”我道,“火烧起来那夜我还没睡,远远见到浓烟,似乎火势不小。”
“是很厉害,”傅容时脸上的笑意敛起,“虽然火灭得很快,但是镇抚司中仍然受损不小,殓房和刑房烧得最厉害,我还有一位同僚当时正在整理证物,也受了伤。”
“殓房?”我重复一遍这词,前日方才听过这个消息时脑中闪过的灵光忽而被捉住,“难不成……会和储一刀的案子有关?”
“极有可能,”傅容时点头,“包含储一刀在内,殓房一共还有
其余三具尸体,然而其他的案子都已查明,并没什么疑点,我怀疑纵火之人就是冲着储一刀去的。”
“或许是为了消灭证据。”我沉吟道。
“我们也是这样想。”傅容时沉声开口,“虽然储一刀的尸身上查不到什么,但是他被杀一事现在都没有头绪,约莫有什么我们忽略了的地方……”他叹了一声,“只是现在尸身被烧毁,什么线索都没了。”
我跟着傅容时假作沉重。
我虽然不知道傅容时是不是故意试探我——毕竟那块玉石还在。但是转念一想,储一刀的案子毕竟是大案,不管傅容时是不是试探,他都不能同我细说。
在正厅里聊了几句,傅容时提议请我出门吃饭。
他没提上回被谢阆阻拦的事情,只说欠我一顿饭,今日还上。
“先上一壶煎香茶,绿豆和山药细细磨,浓稠一些最好。”
“开口汤就不要了,直接上冷菜果子,二色灌香藕,做得清口一些。”到了饭馆,我菜牌也不看,熟门熟路地点菜。
“这馆子的鹅肉做得好,傅大人你可一定得尝尝才行;河鲜就要一份炙鳗鱼吧……”说到这,我偷摸侧过眼看了下傅容时的下半截,想着虽然应当上回没撞出毛病,但是吃些鳗鱼补补身体总是没错。
我继续点菜:“素菜要一份笋鲊,正当时令,尝尝新鲜的。糕点就要一份蜂糖糕吧,”我抬头看向傅容时,征求他的意见,“傅大人,你看这些行吗?有没有不喜欢、不合胃口的?”
我这人对待事务向来懒散又怕麻烦,除了算卦以外,大抵就是吃食能引起我的兴趣。京城中的各大馆子,倒没有我不熟悉的。
傅容时朝我微笑:“我没什么忌口,你按照你喜欢的点就行。”他抬眼扫了下菜牌,温言又道,“我看素菜少了些,不如加一份蜜渍豆腐?再要一炉猪骨羹吧,对腿伤好。”
我眨了眨眼。
现在外面的小哥哥都这么体贴吗?
傅容时将我推到了窗边的隔间。
原本出门我还打算带着即鹿给我推轮椅,谁知道这丫头今日休了假,清早就不见了人影。推脱几番之后,也只
能不好意思地让镇抚司的傅千户担当此项重任。
菜很快就上来了。这家馆子在城中有些名气,在此用膳的人不少,时不时有人声传入耳中。
譬如我们隔壁,就似乎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偶有调笑的声音传来。
“先喝一碗猪骨羹暖胃。”菜齐之后,傅容时拿起我面前的瓷碗,盛上大半碗的羹汤之后,伸手递给我。
“小心烫——”
“那你就给人家吹吹嘛。”
娇滴滴的女声出现在耳边。
傅容时拿汤碗的手一颤,瞳孔一震看向我。
我赶忙摆手:“不是我——”我指了指隔壁,“——不用给我吹。”
隔壁的女子声音娇嫩婉转,声音直穿透了隔离的屏风,教人全身酥软。
傅容时神色自若,继续将汤碗放到我面前。
我点了点头。为了调节方才的尴尬,我回礼似的地比划了下桌上的一盘菜:“傅大人尝尝这道五味杏酪鹅,是这家馆子的招牌菜,特别好吃——”
“你要能喂我就更好吃了。”
声音再次传来,傅容时伸到一半的筷子顿住,下意识地再看我。
我眨了眨眼,十分给面子地开口:“那要不我也……”
“倒也不必,”想必是瞥见了我眼底的戏谑,他无奈一笑,露出唇边一汪浅浅的酒窝,“多谢应姑娘好意。”
“你嘴上说的这样好听,实际上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呢。”
隔壁女子的应答如约而至。
我压住喷薄的笑意,故意调侃傅容时:“想着什么?”
傅容时边摇头边伸手夹了一块豆腐:“想着这盘蜜渍豆腐不该给你加。”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隔壁的人许是听见了我的笑声,终于没再传来声响。而我与傅容时之间的距离,也不知不觉拉近了些。
傅容时细心温和,聊天时知分寸,与他相处只觉得舒服。饭桌上,他给我推荐了城里有名的骨科大夫,与我聊了在镇抚司遇到的有趣的案子,也同我讨论了京番市里哪家的零嘴最好吃。
我平日里交往的人不多。在家里和应院首横眉冷对,在司天监与孙监正谨小慎微
,还真是第一回交上这样温和的朋友。
等到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隔壁又出了动静。
这回倒不是女子的娇嗔了。
悲戚的哭声穿过屏风,伴随着女子的泣诉。
“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扬了扬眉——这还是一出苦情大戏?
耳朵立即竖起。
“怎么会呢,我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一个别别扭扭的男声传来。
声音很低,却不知为何带着一股莫名的怪异感。
女子又怨道:“你要是真疼我,就不会走那么久,”她呜咽着,“你见不着哥哥是怎样对我的……他将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出门,将我屋里的桌椅都砸了,连饭菜都不让我吃……还骗我、还骗我你已经死了。”
男子低声安慰:“我现在不是来了?你心里知道,若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绝不愿离开的。”
这对话隐约有些怪异,却逐渐引起了我的兴趣,手上的蜂糖糕咬了一半都忘了嚼。
“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要带我走了?”女子停了抽泣,“咱们一起去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吧。”
“好,你说什么都依你,”男子纵容道,“咱们吃完这顿饭,我便带你离开京城,去你哥哥找不着你的地方。”
我微蹙了眉。
这是要……私奔?
“糖糕要掉了。”傅容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感觉指甲盖一热,一只手捏紧了我的手指,将掉未掉的蜂糖糕重新触到指腹。
我立即将蜂糖糕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指了指侧边的屏风,又将手指放在嘴唇前无声一嘘,示意傅容时别说话。
我舔着手指上剩余的蜂糖,挪了挪臀,脖子伸得老长探向屏风之间的缝隙。
先看见一双石青的绣鞋和一片碧色的裙角。我顺眼瞧上去,身姿袅娜,纤腰楚楚。
我又推了推桌子,借力将轮椅再挪了挪,想看看那个准私奔案犯。
——对面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