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黑烟朝我涌来。
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我被扑倒在地上,脊背压上泥地,硌得皮肉生疼。
谢阆沉沉地倒在我身上,一手护住我的后脑勺。
火·药炸开的光太过明亮,我被刺得头脑一懵,难以思考。
好不容易等到剧烈的轰鸣声过去,我这才敢睁开眼?。
残余的火光之中,我抬起头,正好和?谢阆的视线对?上。
他的双眸被火光照得极明亮,略微有些失焦,应当?是还?未反应过来。
原本天下一绝的脸颊也被烟尘染成了黑灰色。
我噗嗤笑出声。
“谢阆,你怎么这么狼狈啊。”
他仔细端详了我一会,这才牵起了嘴角:“还?能笑就是没事。”
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一手自然地伸过来,握住我的右手,将我拽起。
烟尘还?未散尽,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四周的哀嚎声。
我转过头看他,他也看我。
我说不清那时的感觉,像是时间忽然在此刻停滞,又像是三年白驹过隙瞬间流转。耳边的人声和?热浪朝我涌来,可?又被什么东西隔绝在外?,不能侵扰我与谢阆分毫。
这时,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朝我扑来的徐凤。
不远处,正有一个微胖的身影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我挣脱了谢阆的手:“我去看看徐凤。”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徐凤的身子里涌出来。他侧躺在地上,半边手臂被炸得焦黑,皮肉不见踪影,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
我吓得说不出话,只能跪下来,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应……应……”
微弱模糊的声音传来。
我全身都在发抖,跪伏下去凑到他耳边。
“我在的……我在。徐凤,你没事的……伤不重,一会我去给你找太医院的秦医正……很快就能好,你放心。”
“你别睡啊,现在镇抚司这么忙,你得好好养伤……不能让傅大哥一个人管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可?怖的咕噜。
像笑,又像哭。
我鼻子
一酸,忍不住要?哭出来。
我再重复着:“徐凤……没事啊,你没事的……”
他断断续续地抵着气息开口。
“是我……是我没用。”
我将耳朵凑近他,试图听清他的话。
“我不能……不能继续……了。”
“应……一起……记住了……”
我泪眼?模糊地看他,已知他是强弩之末:“你要?说什么?你告诉我。”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逐渐涣散。
像是用了最?后一份气力?,他用力?拽着我的衣袖。
“……一期……一起……”
浓稠的血液从他口中骤然喷出。我眉眼?被泼上了滚烫的鲜血。
他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对?这世上最?后的抗争。
傅容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徐凤死?了。
……徐凤死?了。
*
三日后。
我换上一身素白的衫子,出了院子。
正与应院首撞上。
他上下打量我片刻:“你这是……?”
“今日是徐凤出殡的日子。”
应院首沉声问道:“是那位为救你而?罹难的副千户大人?”
我垂下眼?,点了点头。徐凤原本站的位置离□□更远,倘若不是为了冲过来护住我,或许他……就不会死?。
“我同你一起去。”应院首郑重道,“他……他救了你,我理应去送他。”
我点头,道:“傅大哥已到了府门口,我在前厅等你。”
傅容时原本是来接我的,没骑马,坐了马车来。
车舆不算大,加上应院首坐进去一共三人,就显得有些拥挤。
简单的寒暄之后,车舆中的氛围便沉寂下来。
我抬头看向对?面的傅容时,他瘦了一些。
救我当?日,镇抚司几乎倾巢出动,除了徐凤之外?,还?有五位镇抚司的差人殉难。傅容时身为千户,我难以想象这几日他过得该有多难,更难以想象他亲手送别他们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看见他青黑的眼?圈和?下颌上的青胡茬,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言语向来是
最?单薄的,即便说得再动人,不过都是风凉话而?已。
死?去元知万事空。
我从小信道,按照经文中的说法,人与草木并没什么两样。蜉蝣朝生夕亡、人生老病死?,不过都是顺应天道归于自然——生于清气而?死?于浊土,是这世上所有存在的宿命。情绪不过是徒增烦忧。
可?是到底是我不够通透,看不淡生死?,脱不下桎梏。
我仍然会为朋友的离去而?觉得自责伤感。
也仍会在试图坚守理智的同时俯首于感情。
车轴轮毂的嘎吱声和?路边的人声叫卖传进车舆。
傅容时突然让马车停下,接着走了下去。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见到他从路边的的小摊处拎了一个油纸包回来。
上车时,他与我对?上眼?,抱歉地淡笑,举起了手上热腾腾的油纸包。
“他最?喜欢吃这家的白馍。”
我点了点头,眼?睛被白馍的热气熏得有些生疼。
*
到了徐凤家,前来吊唁的人不少。
徐凤为人和?善憨厚,人缘很好,今日来送他的人将徐府挤得满当?。
我远远瞧见徐夫人站在堂前,神情平和?与人说话,脸上带了几分疲惫,精神却还?好。
我没敢上前。
时辰还?未到,傅容时进门之后便去帮忙张罗丧事,而?应院首也说遇见了认识的人,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一个人沿着墙角走动,听着杂乱的人声,只觉得吵。
徐夫人在不远处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
“……大人别担心,我还?受得住。他为国捐躯,走得荣光……”
“……家里有积蓄,足够我们娘俩生活,凤儿说等菱枝的病好了,就给她说门亲事……”
“……人总是要?走的,早一些晚一些没关系,我就是怕他放心不下我,只希望他能安心地投胎……”
我眼?睛一湿。
我没当?过母亲,却也听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徐夫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不知道该用了多大的气力?才能说出口。
我低着头,不愿让人瞧见我哭
的模样,转身就离开了那里。我没顾得上方向,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我避过人群进了旁边的院子。
这小院收拾的干净齐整,估摸着应当?是徐夫人居住的内院,我正觉得不大合适想要?走出去,面前却过来了一人。
抬起头来,是徐菱枝。
她的精神比我上回见她时好了许多。
虽着了一身缟素,面上却没有哀恸,仿佛外?边的事情与她全没有相干。
她歪着头看我,走近来自然地伸出手抹掉我脸上的泪。
“你哭什么?”语气疑惑,似乎不能理解。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跟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我拿出帕子,抹掉脸上残余的泪。
“没什么。”我坐到院子边缘的石桌旁。
徐菱枝也跟了过来,坐到我旁边。
我觉得不大自在,抬起头来,发觉她一住不住地盯着我。
“……你看什么?”
“我好像见过你。”她昂起头,上下将我打量一遍,“你上回穿的那身衣裳好看,这一身不好看——白色不吉利,还?衬得你脸色不好。”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衫子,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多一些。这姑娘犯病的时候神志不清,记性还?挺好。
不过与她这么说了两句话,我心里方才的悲戚倒是缓和?了许多。
她伸着头往院子外?边瞧了瞧,自言自语:“今天人真?多啊。”
“可?惜一个都不是我想要?见的。”
“三郎已经好久没来见我了。”语气中含了几分嗔怪。
徐菱枝说的,应当?是她犯病时臆想出来的那位郎君。
我好奇问她:“那位公子……以前常来看你吗?”
徐菱枝的事情,我以前问过徐凤。
据说,徐菱枝年少时曾倾慕一位公子,对?方却并不接受她的情意,谁知徐菱枝为人偏执,纠缠不休且愈演愈烈——他为此还?上门跟人道了许多次歉。后来那位公子离开了京城,徐菱枝偷偷跟踪出城时被徐凤发现,于是这才不得已将她关了起来。
徐菱枝独自在家中待了数月之后,相思成疾,有一
日便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我当?时越听越觉得世事皆相似,又感觉有些戳心窝子,就没详细再问。
听见我的话,徐菱枝开口。
“以前不常来。”
“哥哥有时去见他,却总不肯带我去,”她撅了撅嘴,露出几分自得来,“不过我总偷偷跟着他去,他们都别想发现我。”
她神色天真?,俨然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
紧接着,她忽然又仔细瞧了瞧我的脸:“啊!我想起你来了——上次三郎来找我的时候,你也在那。”
我抚了抚额。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又是说了会话,我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人声。
起身回头时,应院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
“时辰到了,咱们去上香吧。”
我随他出门。
*
大厅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副黑沉的棺椁。
我跟应院首走上前,上了香。
仿佛到了这一刻,我才终于被迫相信徐凤死?去这件事。
分明他的模样还?在我脑中,灵动鲜活。
——他小心翼翼地端上食盒,颇自豪地说自己母亲腌的渍梅子是一绝。
——他站在镇抚司门口,笑着对?我说今日有个小贼又麻烦姑娘起卦了。
——他挥着刀毫无迟疑地冲到虎口之前,焦急地大喊着应姑娘快走。
……还?有他满脸焦黑躺在地上,虚弱又无力?地抓着我。
这几日间一直试图回避的巨大悲恸朝我涌来,我似乎还?能闻见那夜的硫磺气味,手中还?接着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我看见灵牌上他的名字,终于绷不住了。
我跪在徐夫人面前,抽噎着说对?不起。
若不是我,也许徐凤就不会死?——这个念头纠缠着我,如同最?令人恐惧的梦魇,无时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听不进傅容时说了什么,自责与愧疚淹没了我。
只感觉徐夫人缓缓地摸了摸我的头,一路梳着我的发,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我的背。
谁在哭。
谁在笑。
谁在多年后提起他的名字。
谁将他就此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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