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
我躺在竹榻上?,吃着从谢阆家薅来的梨花糕,日常思考着怎么拒绝谢阆明日上?药的要求。
我感觉谢阆近几日的脸皮是越来越厚——这人呐,就?是不能纵容。
像谢阆这样的,你让他一步,他就?敢噔噔噔冲上?来十步。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一生生十倍,就?再也除不了根。
你说我以前喜欢谢阆的时候,怎么就?瞧不出来他骨子里就?是个无赖?
我长长叹了口气,又咬了一口指尖的梨花糕,伴着清风明月,好不痛快。
我不乐意身边一堆丫鬟跟守皇陵似的看着我,就?将她们全赶到了外边,就?剩即鹿一个留在身边。
——说到即鹿。
我顺眼瞥了瞥身后站着正不知在想什么的她——这个小丫头这两个月是越发奇怪了。
先不说休假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了不少,就?说这平日的行为,就?越发地可疑。
我今日观察了她一整晚。就?光是吃过?晚饭后的这段时间,她就?侍候走神?了三十八次,无缘无故突然笑了二十二次,自言自语了十三次。
——我怀疑她偷偷磕了五石散。
上?个月发月钱的当天她就?休假出了门,我还?以为她是买衣裳胭脂去了,谁知道回府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兴奋的要命——手上?却空无一物。
钱袋子也瘪得彻底。
我不禁开?始反省自己。
是我平时给她派的活太多让她受不了了?
——不至于啊,我这院里就?是擦擦桌子扫扫地、梳梳头发敷敷粉的活,也不能给孩子逼得嗑药吧?
我可是听说别人家的丫鬟,连主子出恭都要负责递纸呢。
不过?说来……我腿脚不方便的那两个月,似乎真?让她帮忙递过?几次纸来着。
就?这个仇至于记两个月?
要不要我回头也守在茅房门口,给她递次纸?
我这个小姐当得着实辛苦,不光光要关心府里的生计,还?要关心府中下人的身心健康。
脑子里正天马行空着,外间的侍从忽然递了口信
来。
——首辅王平邀我明日上?门吃饭。
*
在含章殿的甬道口等着百官下朝之?后,我终于远远见?到了王平的身影。
许久没见?,感觉我叔又胖了些。
不愧是晟朝第一贪。
“叔——”我躲在墙角,做贼似的低声叫着王平,生怕被应院首听见?。
“哎唷,是小吉呀。”王平的嗓门将我的筹谋化为乌有。
半个甬道里的官员都盯上?了我。
我捂了捂额头,当着百官的面赶紧规行矩步地给他行了个礼:“叔,您倒也不必这么大声。”我怕转头又挨了应院首的毒手。
“你是怕你家应大人听见??”王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别怕,我刚瞧见?了,他被官家单独留下说小话了,估计又在叨叨修撰史?书的事。”
我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王平颇怨怼地瞧我:“你说说你,这腿好了几天了,也不知道给府上?报个平安。你婶儿?之?前给你炖的大骨头汤可都喝了?”
“喝了喝了,”我在王平面前转了一圈,“婶婶炖的那汤也太实在了,我这两个月顿顿喝着,胖了不少呢。”
王平打量我一圈,笑得嘴边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胖了胖了,是胖了哈,双下巴这都出来了。”
——听在耳朵里好像也不那么让人高兴呢。
“一会散值了,直接上?叔家里吃饭,”王平拍了拍我的肩,“今儿?让你婶儿?给你炖猪蹄子。”
我嘿嘿一笑:“那可说定了啊,我得吃俩。”
“嗐!”王平一副“这都不是事儿?”的表情,“你叔我这还?能短了你的?你今儿?就?是吃二十个,叔都得供着你!”
日常疑问。
我哪辈子能有个王平这样的好爹?
*
我刚走到朱雀街头,就?似乎闻见?了一百丈开?外的首辅府传出来的猪蹄香。
同应院首不一样,王平这个首辅当的是张牙舞爪。
光是这个金光灿灿的牌匾,就?够我们应府全府上?下装修二十轮的。
再看门口这迎宾的二十个大汉,一个个牛高马大、
虎背熊腰,仿佛随时都能高唱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
“应姑娘请进?!”
浑厚齐整的吼声拔地而起,若不是我早有防备,指定就?得栽一跟头。
就?像对面卖菜那个老头似的,给震摔了现在还?起不来呢。
我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走进?首辅府,进?门前还?不忘挨个大汉点?头示意,以慰辛劳。
想想我院门口那两只白斩鸡,我觉得越发糟心。
进?门时,头一个见?着了闻声而来的王羡。
“小吉你来啦!”
他一如既往地身宽体胖,一身家常的广袖宽袍,偏偏是白色——
“你怎么穿得像个年糕团子似的?”
王羡闻言停下脚步:“不好看?”
“配猪蹄挺香。”
王羡展了展袍子了下摆,将跑动的褶皱捋平。
“听说你喜欢人穿白衣裳我特?意新做的——我院里的人还?说挺好看呢。”
我打趣:“你要给我发月俸,你穿麻布袋我也夸你。”
与王羡走进?正厅时,王平正在主座上?饮茶。
“快来,这刚沏好的敬亭惜翠,今年新上?的茶,快来尝尝。”
王平是商贾出身,幼年时家境贫寒,靠着自己从渠泥之?中硬生生爬到了如今的位置,顶着晟朝第一权臣奸佞的名声稳坐首辅之?位近十年,也被以应院首为首的晟朝文人士子骂了近十年。
他虽不受文人待见?,却总试图附庸文人的风雅。
就?如品茶——几乎年年的贡茶从王平手中一过?,就?要被拉下一层皮。
我接过?王平手中的茶杯,细细一品。
的确清香四溢、回味无穷,世所?罕见?的绝顶好茶。
我放下茶杯:“茶再好喝,哪及得上?婶婶的猪蹄汤。”
王平闻言哈哈一笑,脸上?的肉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还?是小吉有眼光哈。”
“你婶儿?听说你要来,派人出去直接买了一头现杀的活猪,说要给你做新鲜的。”
“是真?的,”王羡接话,“厨房那院地上?还?淌着血呢。”
说完又朝王平抱怨一句:“爹,你这
茶真?是贡茶么?怎么我尝着没滋没味的?我觉着还?不如剪秋阁那的茶水好。”
王平瞧他一眼:“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我早说过?你少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朝上?多少人盯着咱们,你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可怎么办?”
王羡不以为意:“谁敢寻咱们首辅府的晦气?怕是活腻了。”
王羡这人,不是坏人,就?是脑子不好使可还?被惯了一身纨绔的毛病,吃喝嫖赌一个不拉,后院屯了十六房小妾尚嫌不够,日常最大乐趣便是逛窑子,四书五经浑不入耳,淫词艳曲过?目不忘。
王平也挺发愁这个扶不起的独子,可奈何刚不过?王夫人溺爱。所?幸是王羡虽不成器,却好在心思单纯,干不出多么丧心天良的事情。
“你最近还?是注意着点?,南边上?月开?始闹蝗灾,严重得很,连宫中都开?始节衣缩食。再加上?近来朝中动荡、淮阴王又即将入京,可莫要在这关节上?被人找了茬。”王平叮嘱道。
又是聊了一阵,王夫人便派人来了前厅,说饭菜做好了。
我走到饭厅的时候,还?以来到了话本子里的妖精洞。
距离我上?回来王府过?了好几个月,府中上?下又重新装潢了一遍。
地砖是纯素的汉白玉,廊柱是整株的花梨木,饭桌是永昌府的绝佳翡翠镶千年紫檀。桌上?的物事更不用?说——琉璃碗、夜光杯,象牙的筷子、纯银的托。
都是难得一见?最好的材料,可并在一块瞧……容易晃着眼。
我好不容易才适应眼前的金碧辉煌。
“叔,你这……是不是有点?过?于奢华了?”
“嗐,”王平摆了摆手,“都是你婶儿?弄的,本来还?打算装潢前厅,我说过?于招摇容易惹来闲话,这才只重弄了饭厅和内院。我看着也花眼,但是你婶儿?喜欢,没法子。”说着就?笑眯眯地揽上?了同样圆润的王夫人,亲密无间地准备走进?饭厅。
“小吉这么久没来,你别在她面前腻腻歪歪的,”王夫人嗔怪地将王平的手从自己腰上?掰下来,回身朝我笑,“小吉,尝尝婶儿?
给做的汤。”
“娘你这汤今儿?做得可太香了,小吉不来我跟爹还?没这口福。”王羡道。
王平亦朝我招手:“小吉你愣着做什么?来,来叔边上?坐。”
我瞧着眼前三人如出一辙的圆胖身材,笑了笑。
“欸,来啦。”
时而常想——
要是这是我家该多好。
*
从首辅府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吃完了饭、要吃点?心暖胃,吃完了点?心、要喝甜汤护肝,喝完了甜汤、要吃酸食清口……我算是知道这一家子为什么能这样白胖了。
千难万险地抵挡了王平留我下来继续夜宵的诚挚邀请,我抱着滚圆的肚子上?了马车。
直到了应府门口,我才想起来今日我原本是要请教王平如何做一个贪官来着。
算了,等下回吧。我懒散地想。
我怕被应院首发现我夜归,便让马车给我送到了我家后巷的巷头,打算偷偷摸摸地□□进?家门。
可谁知道刚下马车,远远便瞧见?我家后门处蹿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