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栈趁夜离开之后,傅容时直接背着我越过?了兖州的城墙,出了城。好在兖州不过?是一座小城,离边境又远,城墙建得不高,不然还真翻不过?去。
到了城外,傅容时寻到了一处城外山上猎人暂居小屋,我们两人便在此处暂且休息。
从漆黑的夜幕来看,此时约莫已到了寅时,繁星下落而长?庚将升,山风擦过?林叶激起簌簌风响。
靠椅上傅容时的呼吸渐渐平缓,我躺在小屋中的窄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心里的疑惑越发大了。
按照淮阴王原本的筹谋,这两日正是人马齐备逼宫的日子?。
他能分?出神来派人追捕我和傅容时这两个无关轻重的“叛徒”吗?
兖州在东境,淮阴王的势力再大,能连城中的巡夜军都收归手下吗?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
他说他一直是官家安插在淮阴王处的暗桩,可为什么王平在安排我潜入淮阴王身边时却从未提及此事?
而倘若他真是与谢阆商量好的将我送出城,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他们两人都了解我的性子?,既然在淮阴王处的身份已经暴露,我没理由没本事也不可能还去逞什么英雄,一定会听从安排先行躲藏起来,完全没必要?让傅容时将我送到青州去。
傅容时的说辞在我脑子?里一一筛过?,我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这桩桩件件,破绽极大。
我翻了个身,脑子?更加清醒了。
那么傅容时执意要?将我带去青州,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
天亮了。
我在太阳初升时才刚迷糊地睡着,等到彻底醒来时,已经到了辰时。
傅容时在屋外利索地生?了火烧了水,撕了牛肉放在锅里,配上山上的野菜和蘑菇,煮了一锅喷香的牛肉汤。
端进屋里来的时候,我刚从榻上坐起身。
“汤还烫你别急着喝,正好等你洗漱完之后就凉了。”他朝我淡淡一笑,“我给你拿水来。”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没答话?。
等他将洗漱的水盆端进屋里,我
才终于理清了思绪,朝他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骗了我?”
傅容时的身形顿了一下,接着将水盆放到床榻边的桌案上。
“你在说什么呢?我骗了你什么?”他若无其事将手巾放进盆里蘸了水再拧干,递到我手中,“先洗个脸。”
我没接那手巾:“你说你是保皇一派的人,是不是骗我?昨夜的巡夜军,是不是压根不是淮阴王的人?”我压住了到喉咙口的后半句。
——你是不是拿我做了人质?
傅容时淡淡一笑,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话?里全是破绽。”我将昨夜临睡前脑中所想一字一句同?他道来。
话?说罢了,便见傅容时低了低下颌,自嘲似的淡淡一笑。
“你想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保皇一派的人。”他低声道,“将你带出京城的事情,我也没有同?任何?人商量,私自带你跑了出来。”
虽然同?我所想一致,可当亲耳听见他承认,仍是让我震惊。
“所以……你真是淮阴王的人,你真是……反贼。”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语气中含了一丝艰涩开口:“若是这样说,也没有错。”
“那你将我带出京城,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他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牛肉汤端到了我面前。
“你先喝口汤,现在正好,要?不一会就凉了。”
我盯着眼前清亮香甜的肉汤看了一眼:“你汤里会放药吗?”
傅容时笑了一声:“你现在这样不信我了吗?明?明?短短几日之前,我们还很好,你还叫我傅大哥。”
“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反贼。”
“所以是不是反贼真的那么重要?吗?”傅容时抬眼看我,“在你眼里,这个身份比我们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都要?更重要?吗?”
我语塞一瞬。
“我的确为淮阴王做事不假,可……我对你的心意也都是真的。”他拉过?我的手,将牛肉汤放到我的手里,暖意顺着碗底传递到我的身体里,“你先喝汤,喝完汤我将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好吗?”
我犹豫着,同?傅容时对视着,执起汤匙将那碗汤一口一口地缓缓喝下。
其实我觉得,这汤里大约是有迷药的。
*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我躺在床榻上,屋顶和屋子?里的摆设都不再是猎人小屋的样子?。
屋子?不大,不过?一桌一案,都簇新着,干净而齐整。窗子?朝西,晚霞余晖从窗外照进来,将榻边釉蓝的帐子?映得泛了金边。我摸了摸身上盖着的薄毯,锦缎的背面、蚕丝的褥子?,虽然算不上顶好的料子?,却也能看出主人家的用心。
屋外有淙淙的水流声,我坐起身,窗外的院子?里栽了一株高大的合欢树。
正当我要?下榻走出屋子?时,却发现手上多了一条布绳。
那绳子?约莫三尺长?短,一头系着我的右手腕,另一条系在沉重的木榻上。有三股布条编织而成?,两头打了死结,系的极紧,却又不至于让我的手腕摩擦受伤。
我试着用左手将这绳子?解开,又用牙咬了一会,怎么都弄不开。那绳头被火烧过?,三股绳子?几乎粘在了一起,凭我的力气完全不能弄开。
在我站在床榻上,尝试用脚将系着绳子?的那一角床榻踹坏的时候,屋门“吱唷”一声打开了。
我转过?身,站在床榻上同?进门的傅容时对视。
“我估计你也该醒了,”他说着将手上的食盘放下,将一碗米粥和小菜放到桌上,“你睡了两日多,应该饿了吧?”
“我不饿。”仿佛是为了像全天下宣告我的口不对心,我的肚子?在此时“咕噜”地响了一声。
傅容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娘的,我一点?面子?都没了。
我从床榻上跳下来。
“已经过?了两日了?那淮阴王造反成?功了吗?”
傅容时笑了笑:“这是你醒了之后想问的第?一件事?”
“嗯。”我道。
他将屋子?正中的桌子?连同?桌上的米粥小菜推到床榻前。
“自然没成?。”
我瞧着傅容时云淡风轻的模样,问道:“他失败
了,你怎么似乎一点?事都没有?你不是他的人吗?”
“即便我是他的人,我也并不希望他登上帝位,”傅容时用勺子?搅了搅温热的米粥,“他城府太深、对权势又看得太重,并非帝王之材——你先喝口粥吧。”
我冷冷看他一眼,将粥接了过?来。
“你不怕我在粥里又下药吗?”见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大口喝粥,傅容时问道。
我甩了甩手上的绳子?——那绳子?尺寸算得极准,正好够我坐在榻上吃饭。我说:“你都用绳子?绑住我了,没必要?再下药——虽然就算是连绳子?都没有,我也逃不掉不是吗?”
一口气灌下大半碗粥,我空荡荡的肚子?才算是有了热乎气。
“既然你知道淮阴王并非帝王之材,那你又为什么要?为他做事?是嫌你镇抚司千户的职位不够高?”我盯着他,又添了一句,“那天你说,只要?我喝了那碗牛肉汤,就将一切都解释给我听。”
“大概是……因?为理想吧。”
傅容时垂下眼,缓慢地说。
傅容时是孤儿。
他的父母在他出生?之后接连遇难丧命,自小是在姨母家里被教养长?大的。可姨母再亲也比不得亲生?父母,寄人篱下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腰,尤其在姨母一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傅容时在姨母家的境况便越发尴尬起来。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件属于我的东西。身上的衣裳,是姨父穿旧了的袍子?改的;脚上的鞋,是用邻居扔掉的旧鞋补上鞋面换下来的;就连唯一拥有的玩具,也是弟弟玩坏了的竹马,”他轻描淡写,“大概你想不到,我儿时最想要?的,只是一身新衣裳而已。”
“不过?至少,他们也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让我不至于流落在外,还供我读书习武,让我有机会上京入了镇抚司。”
相较于我和谢阆,甚至是朝中的大部?分?官员来说,傅容时是真正的白身入朝。
他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在朝中也没有师门党派,十八岁时从镇抚司一名?小小的缇骑做起,一步一步依靠自己走上了如?今的位置。
而我,即便是应院首再不待见,毕竟也还是三朝元老门楣出来的姑娘,倒也没谁真敢为难怠慢于我。
“大概是自小得不到“公平”二字,我一意孤行地来到镇抚司当差——我认为全天下最公正清明?的地方。毕竟证据骗不了人,真相骗不了人。”他苦笑一声,“可在镇抚司待得越久,我越意识到我错得有多离谱。”
“谁的权势越大,谁就会有更多的人证物证;谁的家财越多,谁就能编造出更多的真相。这世上好看的事、好听的话?太多,可唯有一个‘真’字难得。”
“在镇抚司待了三年之后,我意识到这一切没办法改变,便生?了辞官归乡的念头,想着即便是做一个普通的镖师或武师也好。却也是在查最后一个案子?时,我同?淮阴王相识。”
他们两人年岁相仿,加上淮阴王又惯会笼络人心,很快便成?了挚友。
淮阴王瞧出了傅容时的抱负与期望,也瞧出了他的不甘和失望,于是他插手引导前一任镇抚司千户犯错辞官,而傅容时也在他的操作下顺利登上千户之位。
“初时,我并不知情是他暗中帮助,我还以为是靠我自己的本事登上了千户之位,后来我才知道,镇抚司千户这个位子?,这个代表全天下最清白干净、最讲究真实公平的位子?,是要?靠五千两黄金堆上来的。”傅容时垂眸讥笑一声,“后来我得知真相之后,也曾对他翻脸、也曾质问于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对我说,只有在高位的人才有权利说公平。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只要?道路的尽头是光明?,那么途中一切的黑暗与腌臜都不值一提——没有人在意凯旋者脚下堆叠的累累白骨。”
“他承诺在登上帝位之后,会还天下‘公平’二字,他说会使百姓安居乐业、朝中海晏河清,他说会让镇抚司再无冤假错案,也说会倾尽全力造出一个更好的晟朝。”
“而借了他的权势登上千户一位的我……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看着窗外渐渐消失的霞光,他平静地叙述着。
“一步
错,则……步步错。”
“为了早日造出他口中那个更好的世界,我将退辇之道的位置告知淮阴王,助他挖通了地道;我亲自篡改了储一刀的卷宗,将阁老门下清流打成?了十恶不赦的通缉犯;我借着职务之便把朝中官员的阴私之事查了个遍、透露给他,迫使被抓住了把柄的官员改投淮阴王座下。”
“等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难以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