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傅容时的床榻前守了几乎一日一夜。
大夫说傅容时的运气好,那利箭入体之处正在心脉下方,倘若再往上半寸,便是神仙也难救。
而射箭的兵士也捉到了——是个刚入军营的新兵,由于当时太过紧张,手没抓紧弓弦所以射出。
谢阆也没惩罚他,毕竟傅容时的身份是乱党,即便是当场中箭身亡,怕是那个小兵还能得一个射杀反贼的奖赏。
我?也算是有一定?照顾伤患的经验,大夫医治的时候我?就跟着在一边打下手;等大夫走了我?就守在边上,就怕傅容时什么时候醒了身边没人。
等守到第二日傍晚的时候,我?终于有些熬不住了,靠着床榻昏昏欲睡,一手撑着下颌,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保持清醒了。
“你先去休息,我?让人替你守着他。”熟悉的声音将我?从睡意中拉了回来,我?猛地清醒。
我?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才看清了眼前的谢阆。
“我?不困。”我?揉了揉眼睛,想让自己醒醒神,“不用管我?。”
“别犟,”他一锤定音,“你去睡,要是他醒了,我?立即让人去叫你。”
我?看他一眼,接着摇了摇头。
“我?会?去叫你的,”大概是我眼中的不信任表现得?太明显,谢阆的语气软和了一些,“我?答应你,绝不会?趁你不在伤他;等他醒过来,第一时间就让人把你叫醒。”
我?缓缓抿了抿唇,慢悠悠地找补。
“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话没说完,谢阆就接了下一句:“只是由于我?皇命在身,你才如此,对么?你放心,正是由于我?皇命在身,我?更要让他活着指正淮阴王一党。”
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在谢阆的安排下去隔壁的屋子洗漱睡下。
我?实在太困,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了过去。
等到睡了一半,我?隐约觉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从黑沉的梦境中被拽醒,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迷糊的。窗外薄薄的月色和屋内暖黄的烛光一齐落在我身上,我?凌乱的模样教
人一览无余。
可一见榻前那人的脸,我?便顾不上自己这副邋遢糟乱的模样,立即清醒了过来。
“傅大哥?”我?睁大眼,“你醒了?”
我?将面前的傅容时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他穿着白净的亵衣,外边罩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将亵衣下隐隐显露的绷带遮住。他没梳发髻,只松散地用发带绑住,清朗的容貌更显出几分柔和,虽然脸色还是略显苍白,眼睛却很明亮。
“嗯,刚醒没多久。”他微微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露出浅浅的酒窝。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赶忙下榻,准备将位置让给他,“要不你还是躺着吧。”
“不用,”傅容时摆了摆手,将正要起身的我?摁下,“你坐着就行。”
我?皱了皱眉:“谢阆找大夫来了没有?现在你醒了,再?让大夫好好瞧瞧,别以后落下病根了。”
傅容时闻言,却淡淡道:“即便留下了病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弯月似的眼睛里蕴了笑,“小吉,你忘了,我?如今是反贼。这院子里外都是侯爷的亲兵,只等我?醒了,就要立即将我?押解进京、听候官家发落——或许这伤口还未长好,我?便已上了奈何桥。”
我?盯着他一会?儿,认真说道:“不会?的,没有那么糟。我?以前救过漱玉长公主,官家和大娘娘都很喜欢我,我?还是三代忠臣家的女儿、又是朝廷命官,我?去替你求情——我?不会?让你死的。”
傅容时笑了笑:“你忘了,我?还绑了你这个三代忠臣家的女儿兼朝廷命官,外面数百兵士都瞧得清清楚楚。”
我?立即道:“算不算绑架自然要由我说了算——你要是没将我?带出京城,说不准我?已经死在了淮阴王手下,这样说来,我?还算是欠了你一个救命之恩,我?要谢你还来不及。”
——还不仅如此。
傅容时违抗淮阴王的命令将我?带出京城,从头到尾要担风险的便只有他一人。淮阴王胜了,他就是勾结前朝余孽的叛徒;淮阴王败了,他就是绑架朝中官员的反贼。
他抛却了长久以来信奉的忠义
,将所有的风险担在自己身上,只为了我?。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这时便听傅容时道:“如果要谢我,不如就将昨天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昨天……?”
傅容时点了点头,甚至唇角还微微弯着,用像是午饭时闲聊桌上菜色咸淡的语气问道——
“倘若现在让你选,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我?脑子一懵,直接愣在原地,全然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问我。
许是我愣住的时间着实太久,傅容时带着伤有些坐不住,只见他突然捂着胸口咳了一声,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显出痛苦的神色来。
我?立即扶住他:“刚才都叫你躺着了,你现在伤还很重,怎么能坐这么久?”
谁知傅容时却顺势摁住了我?扶上他的那只手,夹着细碎的咳嗽声问:“我?……先前听侯爷说,你之前守着我?……几乎一整个日夜?”
“他跟你说这个做什么?”我?不解,手臂使劲想将他扶上榻,“你先躺着再?说。”
他坐在原地执意不动。
“既然你还愿意守着我?,又要替我在官家面前求情,是不是代表……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
我?对上他的脸。此时我们俩离得很近,我?甚至能从他的眼瞳中瞧见我?自己的影子——眼中那姑娘神色茫然中发着懵,像是一时寻不到巢穴的幼兽,又像是学堂上听不懂先生?教授的学生。
“你应当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没等我?回答,傅容时又继续往下说了,“我?见过你同我?在一起时的模样,我?即便鲁钝,也能分辨出喜欢这两个字。”
“我?知道当时你同侯爷之间发生了些事情,而我?在那时趁虚而入,的确有几分卑劣,可你不能否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开心。”
“我?们谈得?来、性情相投,连口味的咸淡都差不多?,相处那些日子,从来没有过任何争执分歧。我?想不仅仅是我,你也是同样的感觉,你也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我?们再合适不过。”
傅容时将我?的手从手臂上拿下来
,两手交叠着握在自己手里。
“我?知道此时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我?是戴罪之身,不再?可能是镇抚司的千户,可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个。是我之前做错了,我?没有问过你,我?害怕你离开,所以想将你留在身边,所以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走。”
“而现在,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倘若抛却一切外物,只让你问问你的心……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我?同傅容时对视,脑中闪过我?同他相识以来的点滴。
他是君子如玉的镇抚司千户,从第一眼在应府大堂中相见,他就从没在我脑子里消失。彼时我从来没想过,除了谢阆之外我?此生还会?同另一个人纠缠在“喜欢”这两个字里,可细想而来,我?同傅容时之间的感情却又那样自然流畅、顺理成章。
谁会?不喜欢他呢?
他生?得?这样好,性格这样好,对我也这样好——除却他行差踏错跟随了淮阴王这一点,我?从他身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就像春日里的暖风,将我?从黑暗又阴冷的沟渠里拉出来,用我从未敢奢望过的温暖将潮湿的我?吹干、将冻僵的我?包裹。我?从未遇见过、或许以后也永远不会?再?遇见像他这样的人,能永远温柔又坚定?地将我?护在怀里这样一个人。
我?当然喜欢他。我?不能否认。
或许不止于一点点的动心,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多。
只是……
倘若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的话,或许那个“更多”就会变成“全部”。
我?垂下了眼。
几乎是另一个人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瞬间,我?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说不好我这算不算一种病——我?好像是被烈日灼瞎了双眼的人,曾经疼得要命,可却也永远忘不掉直视日光那一瞬间的灿烂与光彩。
我?听见我?的声音说“对不起”。
而傅容时,只是顿了那么一瞬间,随后仍然一如以往地摸了摸我的头。
“没关系的。”他说。
“是我遇见你太晚了。”
*
而到了第二日,我?才知道
,为什么傅容时那样着急地要在醒来之后立即去问我那个问题。
只因他在当夜,就在重兵看守的房间中不翼而飞了。
当我?冲进谢阆房中质问的时候,后者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本《项羽本纪》看得?正香。
“傅大哥人去哪了?”我?将他手中的书打歪,“他现在还带着伤,没可能自己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跑掉,是不是你动了手脚?”我?将声音放低,不让外面正挨间房查探的兵士们听见。
谢阆闻言却淡淡瞥我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傅容时是朝廷要犯,我?能动什么手脚?”
“你也知道他是朝廷要犯!”我?瞪他,“他在你手底下跑了,你又是什么罪名?”
谢阆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在他眼底瞧见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以为他跑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他无罪释放我才高兴。”
谢阆眯了眯眼:“那你原本打算……怎么让他无罪释放?”
“我??”我?张口就来,“我?打算劝他交出淮阴王一党的官员名录,将功补过;我?再?去跟官家和大娘娘求情,就说是我自愿跟他出了京城,他根本没有绑架我——”
“——然后你也成了勾结淮阴王手下的乱党?”谢阆立即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份原本就很尴尬?”
“我??”我?愣了一下子。
“你。”谢阆正色道。
“其一,你曾经被应院首板上钉钉地摁死了乱党的头衔,而能证明你清白的,只是王平一人的说辞而已。”
“其二,你在进入淮阴王府之后,当夜就掉进了密道之中,不仅没能拿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还险些打草惊蛇,坏了官家筹谋。”
“其三,若你向官家求情,说你是为求保命自愿随傅容时出京城,如何证明你不是见势不妙畏罪潜逃?更别提你先前曾在他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你说得不错。”半晌,我?泄了气似的跌坐在罗汉床上,“我?自身难保,再?去官家和大娘娘面前求情,或许根本起不了作用,但这说到底是
我的事情,而你……”我?转过眼看他。
而他完全没必要背上这个看守重犯不力的罪名。
“……你是为了我?所以把他放了。”我?缓缓道出。
谢阆清楚地知道,回京之后我无论如何都会去替傅容时求情,为了不让我牵扯到反贼的罪名里,所以谢阆直截了当地将傅容时放了。
人都不见了,我?就没理由去求情,那么我?就仍然可以是被傅容时绑架的卧底。
谢阆将我?反贼的帽子摘了,却给自己带上了一个放跑反贼的帽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咬了咬唇,“放走反贼、包庇反贼,这事可大可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你靖远侯府几代人积下来的功绩说不定?都要被抹掉……你非得?趟这趟浑水吗?你觉得?值吗?”
“不值吗?”
谢阆唇角微勾了勾,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项羽本纪》。
“我?将霸王放过了乌江,可是虞姬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