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三川被连夜拘捕,在诺大的京城中仿佛一片落叶落入泥土,连一丝传言和议论都没有,仿佛没有来过。
在战争中坚韧抗争的雍国,各部司属有着极其高效的运作方式,也足以应对雍王离京的短暂时间。
在京城西北处,有一处偏僻的院落,院墙高耸,没有任何匾额,偶然行人路过只能远远的看见略高出墙的屋脊。乍一看去,屋脊院墙合在一起,就像一口棺材,显得神秘莫测。
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里是刑部慎刑司所在,专门负责审问羁押一些特殊的犯人。
相较一般的刑部的牢狱,这里的牢房环境要好得多,毕竟这里的犯人往往身居要职,或者涉及的案件非同小可。所以审问、动刑都要慎之又慎,住所也不能太过简陋。
牢房宽敞,地基夯的扎实,尽管夜里刚下过雨,这里竟然没有多少潮湿的霉味。
贺三川坐在床铺边上,迎头望着小窗透进来的光线。一夜过的太过漫长,他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却又得不到要领。
回忆中的父亲,除了身材面容相似,性格和自己有着明显的不同。
自己打小就立志成为一名武将,自幼勤习武艺,打熬的一身好筋骨。常年在军营厮混他,身上带着一股赳赳武夫的气势。
而父亲贺谨,却是个儒雅文人,三缕长髯终日打理的一丝不苟,走路都一步一步的极为稳重。
父亲曾经还笑说自己当年一定是抱错了儿子。
贺三川眯着眼睛看着天窗,日光如柱,直插牢狱的青砖地面上,翻飞的灰尘泛着光。可能是太过刺眼,他挪了下身子,让自己陷入暗处。
“贺谨叛逃,案系重大。”
房一行的言语绕而不绝,带着回响。
父亲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做出叛逃的事情。
贺谨赴任佳梦关之前,是鸿胪寺礼宾院的行令郎,即雍王委派进驻西昌国的一个使臣。
这是个品级不高,却大罪悬顶的职位。
列国之间世子公主的婚姻嫁娶、互派质子;甚至结盟商议、划定碑界;以及互通商市,借道借粮……往往都是先通过派驻的行令郎先往国内传达意愿,有一种事先通风透气的意味。
所以行令郎看似堂皇,其实在外没有专断之权,而且还要时刻谨慎小心。
因为哪怕一丁点差错都会涉及国威,这是个很严重的罪名。
大雍作为弱国,在列国的外交处理中,都极其慎重,所派之人必然斟酌再三。
这样烫屁股的位置,父亲坐了两年。
平时从未想过,此时此刻,贺三川脑中却若隐若现的萌生一个想法,自己一个五品军侯,为何每三个月要进京述职?
一道微光在他心中转瞬即逝——不是器重,是防止使臣投敌。
他自己琢磨着,就算父亲存心叛逃,担任使臣的时候那是举手之易,怎么可能回来以后,抛家弃子,又跑去佳梦关叛逃!
光柱沿着他肃劲的鼻梁将他的面目一分为二,半明半暗,显得沟壑分明,他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来,思路也渐渐清晰。
这是栽赃!
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随即便是干涩的沉敦的大门吱嘎开合的声音。贺三川开始没有在意,可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道的开门声也越加清晰,让他察觉到应该是有人往这里走来。
他扭头看着牢房的门,脚步恰巧停住。
大门传来钥匙插销拧转的干涩之声,他不由得站起身,看着哗啦啦的锁链连带着房门终于打开。
几名狱卒进来,夹着贺三川一步步就往外走,贺三川没必要和他们费口舌,他经过一盏一盏冉冉喷焰的吊火盆,在阴暗昏黄的甬道里一路前行。
不一会往右一拐,来到一处暗室。
狱卒将门费力的推开,贺三川这才注意到,竟是一扇沉沉的石门,他狐疑的走了进去,只见房中没有窗户,打横放着一个长桌,一站油灯灯焰稳稳的立着,偶然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
他走进去没几步,只听一声闷响,背后的石门关闭。
贺三川接着微光打量着,只见黑暗处一杆烟锅伸了出来,就着灯火燃了,随着一声吸气声,一团烟雾缭绕弥漫开来。
他咦的一声,发现光圈柔和之处,一张面黄无须的国字脸正平静的看着自己。
“三叔?”
骤然落难之际,三叔的到来让他顿时宽了心,随即委屈和焦急一起凝在脸上,他赶紧坐下来“你也给抓来了?”
眼前的三叔耷拉着眼皮,腮帮子一凹,又嘬了一口这才摇了摇头“我目前还算好,毕竟我没有官职在身嘛。”
三叔眼中看不出一丝的波澜,相较于古板的父亲贺谨,他和三叔贺怀的关系更好。印象中他一直都在父亲身边,帮忙打理事务,有种幕僚和师爷的意思。
“你啊,长不大!”贺怀眼皮一番,烟杆子指着贺三川“带几个兵回来无所谓,你就不能遮掩点?怎么给房一行抓到了把柄?”
贺三川内心繁杂,对这个话题他不想多说。
“那房一行是刑部推官出身,你带兵入京的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他怎么揉捏了。”贺怀烟锅轻轻敲了敲桌面
“你恐怕不知道吧,这个房一行,和咱们贺家有着刻骨深仇。”
“啊?”贺三川一愣,还真不知道自己家和房一行竟然还有这么个过节!
贺怀鼻腔里喷着烟雾,盯着烛火追忆着往事继续说道“他儿子当年从军,姓房的上下打点了个遍。结果你爷爷军令如山,说人人都有儿子,凭什么他房一行竟敢通过兵部驿站给自己下信,今天宽限了他的儿子,别人的儿子怎么办?”
贺三川是带兵的武官,也最恨带关系兵,宽纵了其他人不服,管的严了就会得罪人。爷爷的话语说的他内心也是一拱一拱的赞同。
贺怀瞥了他一眼,含着烟感哼了一声“老爷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偏偏就把他儿子编入了先锋营,结果攻占沙河城的时候深陷重围,被砍的尸体都拼不全。”
油灯爆了一下,贺三川这才从话语的沉浸中醒了过来,无声的叹了口气。
“所以,”贺怀掸了掸身上的烟灰“房一行对你的案子,对你父亲的案子,一定会往死了办!”
贺三川叹了口气,目前的症结是父亲的下落,是怎么落得个“叛逃”的罪名的。这个罪名查清楚,房一行再怎么报复,也没法光天化日的栽赃。
“棘手啊,你爹——”贺怀脸色阴沉,沉吟了一会儿才吐了一句“目前下落不明啊。”
贺三川抽了一口凉气,被烟味呛得有点像咳嗽,却见贺怀眼皮猛然一翻,声音压得极低“你跟我说实话,你爹有没有和你……”
他谨慎的看了一眼门口,随即做了个执笔书写的动作。
贺三川点了点头,说道“有是有,但是无非是一些叮嘱的言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随他们看。”
“确定?”
贺怀紧跟着问了一句,眼神牢牢的望着贺三川。
“真没有不能见人的,三叔,难道你还信不过他吗?”
贺怀抿了口烟,在嘴里酝酿了一会儿,才闷闷的吁了出来“这就好,这就好。”
贺三川被着慢吞吞的三叔憋得焦躁不堪“我爹去佳梦关当郡守,怎么会……”
他想说叛逃,终究还是忍住了。
“具体的我不清楚,现在查的太紧,我也探不出什么。”
他叹了口气“咱们贺家,说起来是关中名门。可惜啊,你爷爷和大伯战死在困马滩;二叔在出兵铜狮岭的时候,给东洛射的跟刺猬似的……”
贺怀有些伤感的猛吸了一口“我是个不中用的,咱们贺家就剩你爹撑着了。年轻一辈……”
他说着拍了拍贺三川的手臂,说的意味深长“你可不能在朝廷里栽跟头啊!”
贺三川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三叔,眨了眨眼睛困惑道“三叔,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三叔的脸隐在缭绕的烟雾中,有些看不清晰,话语依旧沙哑低沉
“眼下这个案子,你父亲还没查明,我不得不要提醒一下你,人言可畏,你千万不能攀上太子。”
贺三川瞳仁一跳,回想起昨夜大庭广众下要去太子那里对峙的场景,顿时心乱如麻。
他一下明白了三叔言语中的另一层含义。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严重,逼宫之事并没有发生,那问题就出在父亲那里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事情说清楚,给朝廷一个交代。”
贺三川底下眼睑,只见三叔递来的纸张上竟然是一封信!
他猛地抽了口凉气,就着烛光展开一看,是父亲的笔迹。
他翻眼扫了一眼对面的三叔,随即埋头详看,可细读之下更是触目惊心!
“三川吾儿,为父此次赴任海昌郡守,生死难料。”
看到这里贺三川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不禁打了个寒噤!
父亲缓缓踱步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正对着自己娓娓而谈。
他目光乱跳着继续看下去“如若不测,万不可进京告状,忍气吞声,方能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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