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的厉害,远处乌沉沉的黑云峥嵘而起,正伴随着沉雷一层层的压过来,晦暗的暮色中凉风乍起,吹的街市两边的灯笼店幡翻来覆去。
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呼叫惊醒了钱日生,他忽的拉开房门,一阵冷风急雨侵袭入内,鸢儿的声音在风雨中焦急的传来“快来一趟,霖儿病了!”
钱日生啊的一声,二话不说赶紧跟着鸢儿出门,两人一路顶风冒雨往后院拐去,钱日生打心底喜欢霖儿,虎头虎脑的小娃娃每次见到他都脆生生的叫叔叔,相比周遭的众人,他有时候会觉得世间只有霖儿对他真。
浓云翻搅,雷声越来越近,冷雨蒙头盖脸在风中纷飞,钱日生跟着鸢儿都不言语径直拐入宅院,他突然一醒,警惕的问道“公子呢?”雨点打的屋瓦树叶像成一片,混杂着鸢儿模糊不清的叹息“他喝醉了。”
小霖儿正躺在床上皱着眉头低喘咳嗽,鸢儿一把抱起霖儿用脸贴着额头,随即盯着钱日生说道“孩子太烫了,赶紧找个大夫!”
钱日生这才知道自己多虑了,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朝孩子身上一罩,接过孩子一上手隔着小衫就能感到一股热浪,孩子着实病的不轻呢!
他紧紧搂着孩子,鸢儿抄起伞也跟了出去。两人护着孩子一路沿河过桥,急匆匆的赶到宋掌柜的酒店门前,可今天偏就邪了门了,任凭他们怎么敲门呼喊里面都无人应答,钱日生左右看看,街道上空无一人,恰在此时电走金蛇猛地打了闪,紧接着一声焦雷炸响,惊得霖儿身子一缩哇的就哭了起来。
钱日生紧紧搂着鸢儿哄着“不哭不哭,霖儿不怕,我在……”
“爹……我冷……”霖儿已经烧糊涂了,小手紧紧攥着钱日生的衣领,将头埋在他怀里,浑身颤抖不止。钱日生轻轻拍着孩子的身子,霖儿浑身热的像个碳球儿,可小手却冰凉刺骨,贴身一触激的他一个冷战,莫名想起翠儿病重时的模样,他转脸问鸢儿“医馆在哪里啊?”
鸢儿想了一会儿便带头领路,天空中冷雨飘散,细密的雨点淋得钱日生浑身湿凉,趟着路上的积水在一片混沌中一路哄着孩子加急前行。终于在彩衣街的一角,看到一个招牌——“潇湘医馆”。
鸢儿赶忙砰砰捶门,小孩正在昏睡此时在怀里一惊,又呜咽着哼出了声,钱日生搂着他“不怕不怕,马上吃了药就好了。”
一阵脚步声隔门传来,木门拉开一道缝,是一个中年婆婆,鸢儿和钱日生异口同声“大夫!”
那婆婆瞅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将门打开随即把孩子平放在床上,探了探额头转身埋怨道“你们这两口子也是的,孩子都这样了,早不送来!”
鸢儿有些局促搓着手却也不敢回话,钱日生急忙问道“现在怎么办啊?”
天空一个明闪,照的室内一片惨白,那婆婆动作麻利,探鼻温、摸脉搏、翻眼皮、看舌苔,然后沉吟着说道“是温病,孩子太小,虎狼之药不能乱用,要用甘缓药剂,我先给他退热!”
随后起身说道“丑话说在前,我的药贵,你们带钱了没有。”
鸢儿摸索了一下身上呀的一声慌乱了起来,求助的看着钱日生。钱日生一怔,连忙说“带了!”说着掏出一小锭银角子,这是他偷偷抠下准备跑路用的盘缠。那婆婆看了一眼,便转身抓药“嗯,有钱就不会有事,放心吧。”
钱日生大喜过望长长吁了口气,可刚站起身霖儿却手脚舞动嚷嚷起来“爹,不要你走不要你走!”随即又紧闭着眼咳嗽起来,钱日生迟疑了一下赶紧俯下身子用胳膊环着霖儿的头,手指塞到小孩掌心中让他握着,含糊着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霖儿勇敢。”
“等你老了,我也带你去看萤火虫……吃糖人……”
钱日生这才知道霖儿糊里糊涂把自己和爹都叫混淆了,可这一声声的呼唤,让他心里热血倒涌,灯烛忽闪忽亮的照着霖儿红彤彤的小脸,他蹲在床边,仿佛看着翠儿在喃喃低语,如果翠儿还在……他眼眶一酸紧紧攥着手中的银子,当下就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定要保这个孩子周全。
大夫将霖儿连拍带按忙了足足一个时辰,随即端过一小碗热汤过来“孩子他爹,把他扶起来靠着你,把脸仰着。”
钱日生知道是要喂药,赶紧环抱着霖儿,将红彤彤的小脸轻轻托着,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连哄带骗的将药灌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医馆婆婆的手法高明还是霖儿挣扎抗拒的太用力,竟然挣出了一身的大汗,不一会儿便沉酣酣的入睡了。
门外雷声翻滚,闪电在云缝中跳动不安,可屋内却安静极了,鸢儿和钱日生看着已经熟睡的霖儿都无声的松了口气。
待霖儿睡得深沉,大夫又仔细号了号脉,然后检查周身随即点点头“可以了,把药带上,一日两剂,吃个一两天应该就好了。”
钱日生交钱拿药,轻轻的搂着霖儿小心的拿衣服罩住,鸢儿在旁打伞紧随,便在这惊风密语中沿路返回。风滚雷动之后,细雨中又是一阵寂静,只听远处传来“空——空——”的击柝声凄凉深远的泛着回音,钱日生抬头看天,才知道竟然已经到了子夜时分。
钱日生忙碌了半夜,身子都乏透了,鸢儿轻轻的说了声谢谢,语气真诚的让钱日生都有些意外,他帮着把霖儿安顿好便转身回屋。
偏房四周黑沉沉的,树荫压顶,在雨夜里更是阴森森的。钱日生疲惫的推开门刚往前迈步就哎哟一声绊倒在地,冷不丁的一跤摔得他眼冒金星。
他爬起身摸黑朝一边探去,黑黢黢的摸到一个东西,还带着一丝温热,再一摸索陡然吓得他失声惊呼,恰在此时,窗外一道电闪划空而过,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惊雷,钱日生瞪着双眼见鬼似的望着,恍惚间不知是梦是真,眼前竟然横着一具尸体!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钱日生慌忙看去,只听嚓的一声细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捏着火折将烛台点亮,萤豆似的火苗照的不远,只能看见滚边绣花的衣袖,钱日生目光流转,火苗冉冉而立,光晕也随之渐渐变亮,模糊间他看见一张侧脸,细又长的丹凤眼正悠悠的望着自己。
“扶……公子……”一阵冷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激的他一个冷战,这才醒悟过来这一切不是做梦。
对方似笑非笑的斜视着钱日生,然后扬了扬下巴“认得他吗?”
钱日生脸色窗纸似的惨白,抖动不安的略略转头看了一眼,扶风将灯烛往前递了递,钱日生这才看清楚了,脱了劲儿似的瘫坐在地上。
是宋掌柜!
雷声的余音袅袅不绝,雨声大的屋顶窗外一片山响,反显的屋内更加压抑。扶风将烛台又拉回了自己面前,宋掌柜的尸体也随之隐没在一片昏黑之中,钱日生痴呆似的望了一会儿,终于翻身站了起来,目光霍的一闪“你……你嫁祸我?”
扶风冷眼望着钱日生,仿佛一只老猫按住了一只老鼠却不急于下口,语气不阴不阳的“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慌什么!”他摆弄着手上的折扇,声音很空飘,在隐隐雷声中却字字清晰“我马上就要回国了,不过念着你还算本分,想提携提携你。”
“我谁都不跟,”钱日生平复着噗噗乱跳的心,几经生死让他内心坚韧了不少,略一思忖便猜到对方的用意,随着一道电光天地间咻然雪亮,钱日生强忍着心慌意乱说道
“尸体在我屋里,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见。我现在就走,这个差事我不做了。”他略一停补了一句“今天夜里我带你儿子去看病的,有人证!”
扶风冷笑着听完,丹凤眼微微一抬“呀——原来你这么干净!宋掌柜的事情我先不提,我堂堂大雍王子,自己孩子病了用你帮忙照料?谁信呢!”
钱日生闭口不言。
扶风脸上像挂了霜,语气也变得跟枯柴似的“你一个下人身上藏着一万两的银票,你胆子可真大,我让人查了查,那好像是佳梦关的税银吧!怎么样,还用我继续说吗?”
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震得室内嗡嗡作响,钱日生倒抽了一口凉气,终于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这才领悟到这个大雍质子深不可测的一面!
他脑中急转,回想之前跟扶风说过那么多“家乡事”,尽管张冠李戴模糊了人名,可对方要是顺着银票去比对,自己身上的事情简直昭然若揭,难怪刘师爷找的这么准!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你故意套我的话。”
扶风站起身在灯火阑珊中踱近了钱日生,喑哑的声调在雷声中透着巨大的威压“我也明白,东家在平阳城深耕多年,单凭这么一具尸体恐怕还拿不住你,”他俯视着钱日生,阴森森的看着“可你既然投到‘东家’门下,为什么又想跑呢?唔……我猜猜,是不是他们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怕了。”
钱日生被这句话牢牢钉住,焦雷炸响,吓得他一惊,“谁赢帮谁”四个字冷不丁的在他心头闪过,顿时让他镇定了几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想惹事。”
扶风凑到钱日生面前,用刀子似的目光狠狠盯着,不给他丝毫喘息的余地“你一有空就在城门口转悠,让你出去采买东西找回来的银钱都会少那么点,人家告诉我你是想逃又怕被人认出来,我听了心里一直好笑,你太嫩了,真以为自己能跑得了?”
他哼了一声,语气冰冷的仿佛结了霜“你一旦被人捉住只会坏了大事,姓宋的就是再不想杀你也只能灭口。你以为他们把你当自己人?我问你,蒋掌柜人呢?”
钱日生瞳仁一跳,强自镇定着回答“我不知道……”
“你得了吧,”扶风一抻衣袍翘足而坐,烛光下显得意气风发“你真当我成天就知道喝酒?实话告诉你,雍王的诏令已经下来了!四大君子之一的‘萧先生’会护我回国,整个西昌都是萧先生的地盘!不是本王忘恩负义,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我不能轻信那种来路不明又居心叵测的人。”
钱日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质子现在成了王子,连四君子之一的“萧先生”都开始拉拢他了,难怪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想起老杨头曾经说过,四君子名震天下,的确非东家可比,他们不仅在各国朝堂都有着极深的背景,而且威震商政两界,在江湖道上举手投足便能呼风唤雨。
有萧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助力,扶风的确有了硬气的资本,钱日生默然细思,太子归天,质子回国……
戏文鼓书里的故事让他悚然而悟,关于雍王的种种传说也在此刻开始重合……
随着一道刺目的电闪,浓云翻滚中,一条横跨大雍西昌两国的巨龙,终于显露出它鳞甲峥嵘的形体!他要回去争家产,夺王位了!
扶风咄的一叩桌子,目光如醉的指了指钱日生的断指“找你的人势力深不可测,连萧先生都查不出来,你敢指望东家?别这么看着我,怪瘆人的,我和萧先生都没有害你的意思。你自己想想,‘东家’要是真够硬,至于带着你我老鼠似的到处躲?”
钱日生仿佛不胜其寒,这才知道这些大人物手眼通天,竟然这么快就把自己的事情查了个底朝天!湿凉的衣服贴在他的背上透骨生寒,他咬着下唇终于松了口“你们这样逼我是要做什么?”
扶风满意的点点头,对自己收服下人的举动喜不自胜,脸上却不带出分毫“不着急,你先想办法把尸体做个手脚,让宋掌柜死于劫杀,现在你可经不得官司。”
钱日生猛的一站“这怎么……这怎么料理……”
扶风一声冷笑,挑着眉梢说道“你是佳梦关的仵作,尸体上动几个手脚还不会吗!”
简单的话语如同釜底抽薪,让钱日生彻底泄了气,他茫然的左顾右盼,陡然想起衣柜里有把剪刀。跟师父学习验尸时,偶尔会碰到一些难办的命案,会有人私下疏通,说着一些模棱两可却又意有所指的话语。
所以在师父的指教下,钱日生不仅能验真还能作伪。家中也准备了各种不同的凶器,不仅仅用于查验伤口,更多是为了给死尸“改刀”。
“初死之人血脉停滞不久,伤口捅刺后按压胸肺,让血浆四溢外流,冷敷伤口使皮肤收紧使得伤口微微外扩,然后修饰边缘即可。”
钱日生在电闪中深深吸了口气,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左手抵着宋掌柜的前胸,右手握着剪刀比量着位置猛地一扎!岂料“尸体”陡然一挺,吓得钱日生“爷”的一声往后跌去,扶风冷眼旁观,终于开了口“这回宋掌柜才是真的死了,是你杀的。”
他走到门口脚步一停“你知道为什么有人愿意帮我吗?”
钱日生摇头。
“因为我‘奇货可居’,你真该想想怎么做个有用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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