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赏莲宴”由圣上在背后推波助澜,自是人声鼎沸,温家是难得的热闹。
开席前没那么多拘谨规矩,落座的众人们寒暄交流,侃侃而谈,有着大燕少年郎年轻蓬勃的朝气。
只那一处,同这幅热闹的才学交流碰撞画面有些格格不入。
最为尊贵的左首座。
像是在一片喧嚣热闹之中,分割出了一幅静默的山水画。
在场众人心知,这静默来源于谁。
虽这些世家子弟,文人墨客都有心想同辜长思走得近些,但辜长思的脾性果然同传闻中的一样。
刺骨的风,不动的雪,冻得渗人。
幸而辜长思身边这回还有个魏子行,温润如阳,也不至于让他们说话的场面过于冷清尴尬。
早先敬茶归来的众人们想着,眼神又不自觉瞄到了左首座的方向。
这一看,众人们饮着酸梅渴水的动作微顿。
魏子行天生笑眼,本性温和,所以过往众人对他的评价都是与之见面,如沐春风,嘴角总是微有笑意。
但这一次。
魏子行怎么不笑了?
而且,他的目光……
离得近些的客人们顺着魏子行的目光,递过去了一个好奇的眼神。
一个面黄肌瘦的貌丑丫鬟。
这有什么好看的。
男子不若女子八卦,看了丫鬟的模样更是没有兴致,刚准备收回眼神继续同身旁客人继续交流。
却忽而注意到一幕,刚准备收回的眼锋一下子又转回去,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咦”。
辜家这位麒麟子…好像跟魏子行看得是同一个方向。
这一幕,不止一人注意,也不止一人发现了端倪。
一时,扫在温雪翡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
但众人仔细瞧过去,又是恍然大悟。
原是这丫鬟礼数不周啊。
大燕宴请客人礼仪颇多讲究,像是这上“酸梅渴水”,需与客人平行,从托盘中取出白瓷杯,置放在客人跟前。
但辜长思和魏子行跟前这位丫鬟,竟只是把托盘放到了辜长思身前。
白瓷杯还稳稳当当地落在托盘里。
而这个丫鬟,好似
恍然不觉,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副傻乎乎的模样。
注意到这边的客人微微皱了皱眉。
魏子行是出了名的注重礼仪,而辜长思身为世家嫡系继承人,比之魏子行只多不少。
温家说起来也是书香传承,辜长思又是今日在场最为尊贵的客人。
怎么就派了这么个丫鬟来给辜长思送水?
难不成这是温家对辜家的态度?
说远点,是圣上对世家的态度?
一时,入宴的客人们,尤其是那聪明的世家子弟们,表情惊变。
心道,这问题…可就大了!
……
这问题,当然大了!
所有看到温雪翡垂首在辜长思面前的温家人皆是如是想,并且心里陡然一跳。
绿芙离得最近,眼下她哪里还能顾得上温雪翡和魏子行之间的种种。
不对,她顾得上。
绿芙气急,急得胆子都大了,抬眼看了一眼魏子行,应该说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自家小姐若不是为了来见魏子行,至于会遇上辜长思吗?
若是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这一会的收场,可就不是自家小姐简单损点名声的事了。
都怪这魏子行,简直就是自家小姐的灾星,遇上他准没好事。
不远处,身处拱门之后的温胭脂三人也是一愣。
准确地说,是绿棠和温胭脂愣了愣。
朱琴不明所以,但眼里却掺着几分讥讽。
好不容易舔巴巴送上门去给这魏家公子送杯水,竟然还送错人了。
这还真是他们家这位草包二小姐能干的出来的事。
虽未言明,但朱琴的眼神,绿棠感觉得到。
眼下她本就着急慌乱,虽说朱琴是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大小姐也同自家小姐关系极好,但他们两院的丫鬟却走得不亲近。
尤其是这朱琴,仗着琴艺高超,在大小姐跟前得脸,虽不言语表露,但偶尔也会从眼神中流露出对不善才艺的二小姐的鄙夷。
她瞧不上什么都不会的二小姐。
绿棠以往不提,是因为二小姐心性单纯看不出这些,如果她们这些丫鬟捅开,让二小姐伤心不说
,也会添了大小姐和二小姐之间的嫌隙,这便是不好了。
但今次,绿棠不想忍了,二小姐一会指不定要出个什么事,本就会很难受,现在还要平白受一个丫鬟在背后鄙夷笑话。
她身为二小姐的第一忠仆,怎么都得替二小姐打抱不平!
不然,绿芙的地位就要超过她了!
绿棠着急之余,心里还有一丝丝不开心和小怨念。
二小姐干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是带绿芙,不是带她。
气气。
只绿棠刚想开口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
另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插话,是平静却冷然的语气。
“朱琴,下去领罚。”
朱琴愣:“小姐我……”
得到的只是温胭脂一个淡淡的眼神。
虽淡,却似看穿。
朱琴身子微僵,只得恨恨收起辩驳,先行退下。
而朱琴走后,绿棠才像是真正打开了话匣,因着刚刚朱琴的事,绿棠对温胭脂更亲近了些。
心道,大小姐和二小姐感情果真是好,见不得我们二小姐受委屈的。
但现在还是二小姐那边的情况更为要紧。
绿棠朝温胭脂走近了些,急急询问:“大小姐,眼下该如何是好?一会要是二小姐那边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
绿棠说这话,是她见过二小姐最糟糕的情况。
那一幕幕,绿棠每每回想起来都是心疼。
温胭脂没有立刻回绿棠的话,而是将眸光转向了温雪翡那边。
轻轻地扫了一眼温雪翡。
再扫了一眼。
辜长思。
温胭脂冷若冰霜的面容微有停顿,在辜长思的面容上,停留的时间比方才更久了些,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几息后,温胭脂微冷的声音响起。
“走吧。”
绿棠没反应过来:“大小姐,我们去哪?”
温胭脂头微扬,有着温大小姐的自傲冷静,淡淡道:“去接雪翡。”
只是温胭脂还未至。
温父却是先到了。
温默离入席还有一些距离,他远远瞧着,席面上的情况略有些不对。
温默轻轻捋了捋美须:“席上
可是有事?”
辜长思赴宴的事,他是知道的。
虽有些讶异,且没琢磨透辜家在打什么算盘,但明面上的礼数,温父不可能不做周全。
早先便同管事的吩咐好,要让府里最懂规矩的丫鬟下人去伺候辜长思那桌,甚至于这几个丫鬟下人肚子里还存有些微墨水,若是辜长思一时兴起,想考考他们,也是经得起考量的。
先前,他远远看去,他家丫鬟如何还垂首在辜长思跟前,且魏子行和辜长思都还盯着她,莫不是他家丫鬟有什么礼数不对的地方?
温默正想着,前头被管事招来的小厮,跑的气喘吁吁,看到温默的眼神,犹如看到了救星。
“老爷老爷不好了!”
“您快去前头看看吧!”
“出大事了!”
一旁的管事立马斥责:“如何同老爷说话呢?慌慌张张,不见规矩!”
温默却是拦下,皱了眉:“说要紧的,前头究竟怎么了?”
小厮咽了咽口水,瞪大了眼道:“二小姐…二小姐她易容装成了丫鬟,现在正给辜世子和魏公子那桌送酸梅渴水,可似乎二小姐不懂丫鬟规矩,惹了辜世子不快。”
“什么?!”温默就连面对朝堂争锋都是温和软声,此时却瞬时脸色惊变,声音也跟着拔高了调。
小厮见状,虽吃惊,却也理解。
换做是他,知道自己女儿不顾名声不说,还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犯了这样的错误,他定然也会震惊气急。
但谁料……
“雪翡看见辜世子了?”
“雪翡有没有什么异常?”
虽急迫却掩不住关心,但却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小厮一时有些懵:“二小姐…二小姐能有什么异常?”
但他话音刚落,就见平素一贯以沉稳镇定示人的温老爷似风一般往前走了过去。
说走,还有些不对,甚至像是跑。
管家紧随其上,他安抚道:“老爷您别急,我远远瞧着二小姐还好好在那,不太像会有事的样子。”
“你懂什么!”温默厉声道。
“你难道不知道,雪翡在这世上最怕的人,就是辜长思吗?”
后一句,温默压低了声音。
温雪翡最怕辜长思,这个事情温家人都知道,同温雪翡亲近的人也知道。
早些年严重的时候,提到辜长思的名字都会梦魇好几晚,后来,大家在温雪翡跟前,便会刻意避着辜长思这个名字。
随着时间过去,情况才慢慢好了些。
但如今,雪翡竟然同辜长思当面碰上!
这是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一次!
说起来也有好些年了。
但早些年温雪翡那般反应,给温默留下了阴影,他生怕温雪翡当场被吓晕了过去,又是好几夜的噩梦环绕。
且雪翡如今重伤初愈,这真要被辜长思吓出个好歹,他定然要上辜府用鞋子砸门去!
温默越想越心慌,脚步更快了不少,就怕慢一步,温雪翡就出个什么好歹。
等他真正入席时。
温默瞳孔立时微缩。
只因,他瞧见在辜长思跟前的温雪翡身形有着明显的颤抖,显然被吓得不轻。
温默当场急了,快速道:“酸梅渴水当配夏日良冰,温某府上近日正巧得了一良冰,来人啊,去给众位少年郎们准备一些冰块。”
管家是温默心腹,自是懂他的意思,赶紧朝绿芙使了个眼神,让她把温雪翡拉扶走。
而绿芙早就想这么做了,趁着众位宾客,被温老爷说的夏日良冰吸引了注意,立马扯过温雪翡的衣袍就走。
当然,她还不忘托着点温雪翡,就怕温雪翡已然被辜长思吓得腿软。
等到绿芙把温雪翡拉扯到花园后的假山时,她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稍稍放松。
“小姐!小姐!以后我们可真不能干这么刺激的事了,今日若不是老爷救场,您在那辜世子跟前,指不定……”
绿芙说完,下意识就捂了下嘴。
诶呀,今日她真是慌了头,竟然在小姐跟前,提了两次辜世子。
绿芙赶紧偷瞄自家小姐,却见她虽面露震惊,但却好似没有早些年那般差点昏厥的模样。
绿芙肩头下沉微松。
今日份最大的成功,就是保护小姐没被辜长思吓晕呢!
完成任务的绿芙也
不敢松懈,知道这件事被老爷知道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自己一个人臭皮匠不行,于是她让温雪翡在原地呆着,准备去寻绿棠一起想想应对办法。
可绿芙不知……
在她走后。
昏暗的假山,不透光亮,但温雪翡那双娇柔纯净的杏核眼却一点一点亮起了微光。
此刻,温雪翡靠在假山上,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眼里的震惊还是未有消散,甚至是更浓。
她的手指不算修长,带有一点肉感,像是天上软绵绵的云朵。
下一刻,她抬了抬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目色呆滞,软糯的声音悄悄响起,喃喃道。
“原来,我真的爱惨了辜长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