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有御医前来请脉,正巧计维贤也跟了进来,手里捧着粥。把过脉后晏朝照例问了几句病况,接过那碗米粥要上前侍奉时,皇帝竟格外温和,只说天色已晚要她回去注意些。
临走前皇帝突然叮嘱一句:“宁妃毕竟抚养你多年,于你有恩。若得闲也去看看她,自你住进东宫,她一个人孤寂得很。”
晏朝稍感意外,但还是应了句“是”。她自然感念着宁妃的恩情,只是若频繁去宁妃宫里,难免落人口舌。是以大多数时间也都是遣人去给宁妃问一声安,暗中关照着。
她离开后片刻,暖阁内又钻进去一个人。兰怀恩在门口将身上的寒气都抖落干净,才弓着腰进去见皇帝。
“陛下,东厂那边有消息了,他果然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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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自然未能听到那句话。她出乾清宫后天色已然漆黑,身边的太监梁禄早已备好狐裘,及时为她披上,夜里外面皆是寒风刺骨。然而轿子行至距东宫还有百步左右时,晏朝忽然让停下。
梁禄微有惊愕,一边扶她下轿一边开口问:“殿下……”
“就这几步路,我想走走。”
梁禄喟叹:“沈大人今日才叮嘱过您……”
晏朝微微摇头轻笑:“无妨。”
她记得当时册封东宫时,从这里一步一步走进去。
彼时她十五岁,刚从一场谋反之乱里挣扎着活过来,眼看着一群肱股之臣接连要求皇帝册封她这个并不起眼的嫡子为皇储。皇帝刚赐死意图弑君的二皇子,尚未从悲痛中缓过来,迫于朝堂威压,下了圣旨,其余一应礼仪安排都甩给了礼部,他一概不再过问。
她带着惊惧被推上这个位子,在所有人看来都理所应当。除却她身边的人都五味杂陈之外,其余人皆是喜气洋洋。
接了圣旨的那天,宁妃拉着她的手,先笑着和她道喜:“你母后也盼着这一天呢……”后又强忍着泪:“可是我那么怕,朝儿,我那么怕……”
她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安慰的宁妃,只是从那以后,母子二人心有灵犀,再不能如往常那般亲近,只生怕会于对方不利。
册仪第二日紧跟
着将冠礼也一并办了,各项仪制一切齐全,尽管仓促但还算顺利。
那是一个和风微醺的春日,她走进东宫时心绪并无大的波动,谨慎中略带些局促,只因她知晓前路艰难。
当初昭怀太子在时,她偶尔出入东宫,每每见他都是愁眉不展,但于外人面前仍旧端着温和的姿态。
皇帝对昭怀太子的期望远比她大。在众皇子之中,除却嫡子的身份,她一直显得平平无奇。她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甚至于那位胆敢直接夺位的二皇子,也都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才有恃无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安排细作动手的。
失落吗?或许不,她甚至曾无数次想逃离这里,但终究是不能了。
已行至一半,她仍是觉得有些恍惚,忽而脚下顿了一瞬,倒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册封那天仿佛也是行至此处,她没留神,脚下一绊险些跌倒,身边有人便扶了一把,她记得一转头发现那人竟不是梁禄,而是兰怀恩。也是从她入东宫开始,兰怀恩在司礼监混得愈发风生水起。
可笑的是,那双谦卑的眼睛她至今忘不了,只是兰怀恩早已飞上了枝头。
晏朝回头,朝无尽黑暗里望去,天边一颗星子也没有,宫道旁虽有灯,却仍旧觉得暗了。她向小太监要了一盏灯,径自提着去往前走。
一垂首,足前一片亮光晃荡着,光移人走,人行影随,直到融进更广阔的光海里,却仍旧只是一隅的星星点点。
回到寝殿时晏朝的面色就有些发白,乳母应嬷嬷去端了姜汤呈上来,边看着她喝边唠唠叨叨嗔责她不注意身子。
她笑笑,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声说:“好啦,下次不会了。”
应氏当年进宫并非经过民间征选从礼仪房中挑选入宫,而是崔家举荐上来的,不过底细自然查得清清楚楚。应氏刚死了丈夫,襁褓三个月的女儿不幸意外夭折,又因家中还有老人需要送终,崔家人上门时她便点了头。
方经失子之痛,那个后宫里身份尊贵的孩子在她眼里便成了宝。视如己出十几年,她在太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应氏自然知晓晏朝是女儿身,这些年隐
瞒身份并不容易,她愈发小心翼翼。
应氏接了碗退出去,梁禄才进来道:“殿下,小九去查了,沈大人今日遭难果然事出有因。前几日御史徐桢之母寿辰,沈大人登了徐家的门,听闻送礼过后两人交谈甚欢,兰公公怕是因此记恨他。”
兰怀恩和徐家之间的恩怨阖京皆知,他进宫前本姓徐,正巧是徐桢之弟,只是兰怀恩是外室之子,不受徐母冯氏待见,还被赶出家门,后来不知怎地阴差阳错进宫当了太监。
如今兰怀恩风光无限,时不时还能压徐桢一头。他心眼本就小,最是看不惯有人和徐桢交好。
晏朝轻叹:“送礼人也不止沈微一个人,怎么就盯上他了呢?”
梁禄思忖片刻,只摇头道:“奴婢不知。”
“罢了,陛下如今令锦衣卫去查,我们也不好暗中插手。锦衣卫指挥使陆循与兰怀恩一直是死对头,中间还有个计维贤挡着,兰怀恩能全身而退便不错了。”
殿中灯火通明,晏朝盯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直至眼前的光晕开,朦朦胧胧,分明什么也没想,可就是觉得莫名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时眼角有些酸涩。
她忽然叹息般涩然开口:“梁禄,你说……陛下将信王一直留在京城,是不是就在等着本宫什么时候犯了错,然后易储呢……”
梁禄微惊,忙道:“殿下别多想,您是正宫嫡子,他越不过您去。”
“可是四哥暗中做的那些事,都有李家替她筹划。即便有疏漏,父皇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话音到后面已低沉下去,索性闭了嘴。她自己也感觉面庞微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便如这一次风波,信王一定在其中做手脚了,但即使李家被卷进来,信王地位也一定不会被动摇。
梁禄只垂首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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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晏朝睡得极不安稳。
前半夜仿佛是被魇住了。她陷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中,周围是背叛、指责、非议、暴力和杀意。她死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想逃跑脚下却如同被钉住,一步也迈不出去。
心一横,准备鱼死网破时,□□却忽然骑了一匹
马,她仓皇之间拉住缰绳,那匹马忽然惊狂逃奔,速度快到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也不知道会撞到哪里,耳畔是利刃般的寒风。
她怕极了。却听到有人在笑。笑声偏偏那样清脆愉悦。
一个熟悉的声音撞进她心底,柔软而殷切:“朝朝快回来和妹妹玩呀……”
——她想起来那一晚看到宫人怀里捧着的那个浑身血淋淋、脸上泛着青紫的死婴。顿时如被扼喉般惊惧难忍。
……
梦在她坠下山崖的那一刹那惊醒。身体仿佛不受控制猛地坐起来,全身冷汗侵袭。但睁眼那一瞬间,思绪迅速抽离,方才梦里种种已是全然不记得了。
她茫然朝四周看了看,一片漆黑里不知从何处挤进来一点光,碳炉的暖意一点点细细抚慰她的心绪。呼吸逐渐平静下来,耳边正巧传来打更的声音。
帐子外头忽有声音窸窣作响,片刻后是应氏刻意放低的询问:“殿下?”
晏朝没想到应嬷嬷还在,低低呢喃了一声,便看到她捧了盏小灯已至床边。
房中静悄悄的。
“已三更天了,殿下梦魇了?”
她微微点头,伸手将帐子拨开,声音有些哑:“……这么些年了,嬷嬷还是没有告诉我,母后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应氏微愕,似是没想到她忽然问这个,屈身跪坐在榻边,将鬓边一缕发丝拨至耳后,才垂首答:“宫里人人都知道,娘娘是小产后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以致沉疴难解,猝然崩逝……”
“嬷嬷当时在侧吗?”
“是,奴婢亲眼看着娘娘咽气的……”
晏朝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仍觉身上发凉:“我那几日并不在宫中。后来隐约听闻有人说母后心郁难解,忧思过甚以致病情加重,母后崩后一个月内,为她治过病的几名太医相继死亡,崔家在京的几位舅舅表兄被贬离京,嬷嬷难道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微弱灯光下她看不清应嬷嬷的脸色,却从她微颤的身躯上看出来异样。她怀疑这其中端倪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但一直暗查无果。如今亦是意料之内的失望。
“殿下……”
“我没事了,嬷嬷去吧。”
她轻叹一声,放了帐子朝内侧躺下,却是一点睡意都无。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什么东西,眼前也只是漆黑一片。
应氏慢慢站起来,转身时看到自己已略有些颓然的影子,晃悠悠地有些莫名森然。她连忙熄了灯,心底默念一声“别吓着她”,才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