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点点头,便听到陈修于她耳边低声说出那两个字。
她踏进去时心底默默一念:忠信接礼曰文,清白守节曰贞,孟先生当得起。皇帝面子功夫向来做得好,这一次算是难得低头。
方才听到皇帝提曹楹,知道那便是兰怀恩暗中做的努力了,只是未料到他速度竟这般迅速,直接揪出了仍在江南的曹楹之子,直接封了曹楹的嘴。
竟是以这种极为平和的方式潦草收尾,最终只有皇帝一个人是赢家。
晏朝行了礼,皇帝便让计维贤退下,又示意她上前。凛凛目光射在她身上,她一如往常平静而温和。
“静徽今早侍疾,忽然同朕提起来温惠皇后。”
晏朝微怔,全天下传颂的皆是皇帝与元配发妻文淑皇后曹氏鹣鲽情深,极少提起来登基之后封后的温惠皇后崔氏,尽管崔皇后陪伴皇的时间并不比曹皇后少。
静徽是永嘉公主的闺名,这些天经常进宫侍疾,而后索性宿在了宫里。晏朝与这位长姐关系并不十分亲近,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袭传了文淑皇后的容貌性情,在皇帝心中意义非凡。
记忆里永嘉公主与崔皇后之间便经常发生口角,而在骄傲肆意的公主与温婉柔顺的妻子之间,皇帝次次维护的皆是女儿。
现如今永嘉公主待诸位弟妹都颇为和气,单单对晏朝这个东宫不理不睬。晏朝自己是不大在意的,皇家的亲情本就勉强不来。
皇帝看着眼前沉默的太子,顿了顿继续道:“她说你的性子倒是与你母后截然不同,多了份疏冷。朕当时还说,你生母与养母皆是温柔良善之人,你虽为储君,但也绝不至于绝情到晏平那个样子。”
晏朝已无心分析皇帝究竟带了几分嘲讽和斥责,也来不及思索自己近来是哪件事做得有错,二皇子晏平的名字一说出来,她当即呼吸一滞,先伏首跪了下去。
皇帝皱眉,语气依旧和缓:“你这般惶恐做什么,朕又没说你哪里不对。昭怀太子便是太过软弱,所以论起来,你倒是更适合些。你身上有几分刚烈和韧性,平时在朕面前看似不张扬,实则已刻在骨血里了。”
晏
朝只恭声道:“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期望,定勤勉修身,恪尽君臣之道。”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她听不到皇帝话中半分情意,大抵时间长了心里早已麻木。
皇帝默了默,将话题转回来:“内阁的奏折想必你也都看过了,孟淮既已平冤,自然不会再牵连东宫。”
“谢父皇明察。”
“孟淮一事至此结束,”皇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太子想必已有处理意见,朕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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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维贤在殿外等得有些焦急,时不时向内张望一眼,却又不敢惊扰。殿门紧闭着,他心底知道结局已定,但生怕太子说了什么又生出变数。
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计维贤一转身,倏然面色微变。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扫,大红色蟒袍刺得他眼睛有些酸痛,但随即仍旧迎上去,如常殷勤说一声:“督公来了,太子殿下正在殿内……”
兰怀恩往常与计维贤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微妙,面子上齐心协力和和气气,暗地里实则谁也不让谁。不过到底是在御前办事,两人都识大体,那些小动作从来不在皇帝面前露马脚。
兰怀恩止住脚步,斜眼睇他:“计维贤,你在我面前耍那些小把戏,偷了个香囊之类的我不跟你计较,若胆敢勾结朝臣算计天子,以后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计维贤的笑意凝住,心下一跳,目光暗了暗,躬身低哑轻笑:“多谢督公提醒,这等杀头的大罪咱家是万万不敢做的。咱一向谨慎办事,那些无中生有陷害忠良的事情也是不敢碰的。”
兰怀恩冷笑一声,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转身朝殿门走去。
方立稳身子,便看到太子已经出来。他有些急迫地迎上去,太子却仍旧步子不停,只丢给他一句:“厂督有福,年前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兰怀恩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情绪仍旧藏在心底,如常恭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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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漫长,待天色微醺时辰已不早了。晏朝今日起得比往常早,梳洗穿戴好后打开窗户,眼睛盯便着东方的那一线白,渐渐将所有的晦暗不明层层染上亮色。
梁禄看着天色,又熄了
一盏灯,才上前几步道:“殿下一连几日忙于政务,昨晚迟睡今日又早起,马上还要出宫怕身子吃不消……”
“你什么时候也和应嬷嬷一般爱唠叨了,”晏朝转身看他一眼,又仍旧纹丝不动立着,“我又不娇气。再者今日休沐,回宫后仍可休息。”
她远远望去,宫中灯火已逐渐暗下来,要与天光融在一起,附近宫人的声音传入耳中,竟觉比往常要嘈杂。
良久听得她长叹一声。今日是孟淮出殡。她自请出的宫,皇帝也应了。
晏朝一晚上没睡踏实,辗转反侧心绪不宁,晨起精神还算好,只是眼下确实有了隐隐的乌青。出门时冷风一吹,倒将身上残余的倦气散了。
她上轿时往内宫随意瞥了一眼,自顾自说了一句:“这个时辰,兰怀恩兴许已经在内书堂同那些小官人一起晨诵了罢。”
梁禄应了声是,轻声道:“陛下要他修身养性,索性卸了一切职务,将人撵到后面去了,虽仍属司礼监管制,但与从前却是大有不同了。”
宫里人人都会踩高捧低,更毋论兰怀恩如今失了圣心失了地位,任由一个能挂得上品的监衔都能压得住他。
皇帝未曾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兴许过个年皇帝心情好了就召他回来,又兴许永远也不想见他了。
只要他一日低贱,便要有一日的羞辱。
从前并非没有过大龄太监入内书堂的前例,进去的目的原本也不是听课,而是任人笑辱的。兰怀恩从前得罪的人不少,此番虽未危及性命,但估计他自己也不好受。
晏朝原在心底还思量过是非对错,而后发觉本来就是囫囵过去的结局,哪里还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出了宫门,轿子一转便径直朝着孟府去了。府中今日宾客盈门,除却孟家族人,其余多是朝中同僚。皇帝既已露了态度,再无人敢私下诋毁。
孟淮生前门下弟子众多,有许多人甚至千里迢迢从南北八方赶来。一片缟素如雪,挽歌哀切。
晏朝原不想扰了孟淮灵堂清净,但皇帝有意令她去抚慰孟家。是以虽未曾携东宫仪仗,入府后礼数仍不可废。
她受了众人的
礼,后又独自去了灵堂,以学生之礼拜见孟文贞。原有一腔肺腑之言,大庭广众之下竟不知该如何说。
而后并未多作逗留便打算出府。
陈修见状,从同僚中脱身,提步跟了上去,却在出了孟府才出声拦下她:“殿下!”
晏朝回身,有些意外,只得停住脚步,吩咐梁禄在原地等待,自己又折身回去。
陈修拱手一揖:“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晏朝点点头。
两人寻了个角落,陈修出言却又忽然有些迟疑:“……臣想问,兰怀恩和陆循二人的处置结果,是殿下提的吗?”
“是,”晏朝颔首,复看着他面色,轻道,“先生有话可直言。”
陈修听闻她的称呼,当即连忙道:“臣当不起殿下先生之称。”
“先生是文华殿大学士,虽非我启蒙之师,却于我亦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她声音极轻,字句却清清楚楚。
陈修便不再推辞,只道了句“多谢殿下抬举”后,便继续问:“臣只是不明白,您为何要袒护兰怀恩?”
“袒护?”
那一瞬间她怔了怔,两个字在唇齿间一揉,轻飘飘如风散开,徒留了几分冷意。也不知是否因天寒的缘故,脸上略有些麻木。
“是。臣以为,兰怀恩死不足惜。”他言辞有些生硬,但仍可看得出已克制了几分。
“即便诛杀兰怀恩,也不能掩饰孟学士之死凶手另有其人的事实。且若兰怀恩真死了,御前只有一个目前正得圣心的秉笔计维贤,先生放心吗?兰怀恩靠着盛宠作威作福,可计维贤的野心和靠山远比他大。”
“不过是一丘之貉。臣的确为子川之死痛惜不已,而兰怀恩也的确是奸佞之徒。”
“朝中各色人等皆有,从来不缺奸佞小人。今日没了一个兰怀恩,熟知明日计维贤不会搅得天翻地覆?孟先生之仇本宫一定会报,但不是眼下。”
陈修默了默,又道:“陆循被贬,臣也有些意外。”
“无论如何,孟先生是在诏狱出的事,陆循再无辜也有失职之责,这是陛下的旨意。且陆循自己也并非问心无愧。”
陆循是看着孟淮自
尽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怕都难逃心结罢。
陈修终是沉默。
看着眼前年轻的太子,良久才叹了一声:“殿下长大了,更适合做储君。”
她的年轻气盛,她的血气方刚,正在一点点消蚀。学会顾全大局,学会稳固地位,学会忍辱负重,学会权衡利弊,学会制衡权术……而不是如何做一个纯粹的、固执的、满腔热血的晏朝。
不能说究竟何为对错。
他只是有些失望。
子川啊,你在天之灵,也应当欣慰吗?
凛冽的风划过周身,晏朝袖中指尖一颤,忽又坚定道:“先生,我没有忘。一定不会忘。”
忘什么呢?
她没有说,兴许陈修是明白的,但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