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丞相托人递了道折子,说是年纪大了,不过是夜里受了凉,今晨便是连身子也起不了了。
百官听闻这个消息后,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胆子小的死盯着青砖地面,有几个胆子大一些的,便悄悄抬头企图透过密集的珠帘窥视长公主的神色。
长公主是什么人?景帝在时,是大昭最受宠的女人,景帝去了,就成了大昭权利最大的女人。
两年前,景帝突然暴毙,小皇帝仓促登了基,主少国疑,有心怀不轨的人瞧着这姐弟俩年幼便趁机发难,谁料长公主去了一回兵部尚书也就是现在丞相的府上,回来便带着北军剿灭叛贼。她手段之凌厉,参与谋逆的宗室都被处以车裂极刑,那时朝中人人自危,再也无人敢在明面上拿乔托大,欺负这姐弟俩。
小皇帝面色有些难看,心口起伏得有些厉害。萧沅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他,见人被迫冷静后,才伸出纤纤玉手扶了扶斜插在发髻上的步摇,然后做出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
“丞相病了?可否严重?身边可有人伺候?待下朝后本宫便命太医去为丞相诊治,务必让他快些好起来。丞相可是大昭的肱股之臣,若是没了他,这朝政一事本宫和陛下还真不好拿主意。”
萧沅端坐在珠帘后的金座之上,冷眼瞧着台阶下的臣子,这般态度让人不禁怀疑方才那番关切的话语是否出自她的口中。
递折子的兵部尚书冷汗淋漓,他双手哆哆嗦嗦险些拿不稳笏板。丞相为何不来他心里可一清二楚,他不禁埋汰老头子的不厚道,他可是在家舒坦了,自己却得替他面对长公主。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兵部尚书恨不得带着媳妇儿和老娘立马告老还乡,好避开这些祸端,大人物之间的明争暗斗,祸害的总是他们这些传口信的。
“回长公主的话,丞相还算安好,只是这一病,不禁感慨年老体衰,为儿子不在身边伤感失落。丞相让臣替他向公主请罪,他已自作主张修书一封让中垒校尉回府侍疾。”
这话一出,向来咄咄逼人的丞相一党均埋头不作声,他们缩着肩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长
公主降罪。
“哦?”萧沅漫不经心地理着刺绣繁复的袖摆,心中一阵冷笑,丞相还真是倚老卖老呢,一不如意便处处使绊子,想通过把陆离叫回上京,以北军无人带领来胁迫她。
呵,这天下是她萧家的天下,轮不着一个臣子来指指点点!
“丞相严重了,思念自己的孩子乃是人之常情,大昭自开国以来便是厚人伦,这再正常不过了,本宫又岂会怪罪?届时陆校尉回了上京,便好好陪陪丞相,也不枉千里迢迢走这一遭。”
“对了。”萧沅看向站如笔直老松的御史大夫。“本宫听太傅提及,步兵校尉沈钰也是出自傅大人门下,不知傅大人对这位学生作何评价?”
这副闲谈的口吻令百官莫名,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在讨论丞相称病,陆校尉回京一事,现下长公主却问起了那个步兵校尉。
“回长公主,沈钰此人忠实,文采方面虽逊于景太傅,却在治兵方面很有领悟。”提及得意门生,御史大夫自豪地捋着花白的胡子,腰板挺得更加笔直。他渐渐猜出了这位公主的用意,便加了句。“为陛下和公主分忧,是沈钰的荣幸。”
小皇帝开心了,萧沅也开心了,她侧身向天子征询道:“本宫以为军中不可一日无将,陆校尉孝心可嘉,回京为父亲侍疾我们不好阻止,可北境与伏梁交接,不可不谨慎。不如让沈钰暂代中垒校尉一职,陛下觉得如何?”
“尚好。”小皇帝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附和道。
姐弟俩一唱一和,御史大夫一党喜笑颜开,丞相一党乌云密布。
兵部尚书挣扎开口道:“丞相并非是重病,想来过几日便好了,实在是陆校尉离家太久,陆相过于思念,可国事重要,想必校尉也不会留京太久,公主你看……”
“兵部尚书这话就不对了,本宫想想,陆离离京两年有余了吧?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本宫命他镇守边疆已是不对,若是丞相染病还不让他多留些时日,倒显得本宫不近人情。既然回来了,就留着吧。”
话至此处,兵部尚书不敢再多言。
“退朝!”
百官鱼涌而出,御史大夫
喜上眉梢。
“恭喜傅大人,又一门生得到重用。”
同僚纷纷贺喜。
可不是嘛,御史大夫统共收了三位弟子,最早的一位是已故的景帝,后来隔了二十年,又收了景暄和沈钰两位。景暄不消说,年纪轻轻便成了帝师,虽未在朝为官,却是天子和长公主跟前的红人,而剩下的沈钰又暂代北军之首,做老师到这个份上,怕是没有不满足的了吧?
“诶,此言差矣,我们做臣子的哪里图重用不重用,最主要的是替陛下和长公主分忧。”
“是是是。”众人附和道。
傅则正与同僚说话时,便听到一道女声:“青衣向诸位大人请安。”
他抬头一看,原是长公主身旁的大宫女,其余官员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一时周围都安静下来。
“傅大人,长公主有请。”
傅则心领神会,向诸位同僚招手道:“老夫先行一步。”
然后跟着青衣去了长乐宫。
他到的时候,长乐宫除了长公主,天子和他的学生景暄也在,傅则问过好后落座于几案前。
“傅大人昨日回去可想好了盐铁官营的法子?”萧沅亲自递了一盏新茶过去。
傅则谢过恩后道:“臣以为煮盐炼铁之事只有原本的商人熟悉,若是贸贸然由官府接替,朝廷又无精通此技术之人,恐不利于民生。不如还是由商户煮盐炼铁,再由朝廷募买,决定价格后再统一售卖。”
小皇帝听得一知半解,头脑迷迷糊糊的。
萧沅翘起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阿姊!”小皇帝捂着头委屈唤道。
萧沅先是教训了一句:“仔细听着。”然后正色道。“傅大人所言有理,只是这事前朝无人做过,自然无先例可循。所以还得辛苦傅大人多费些心,若是出现问题及时进宫再商议。”
萧沅直到说完才发现景暄自傅则提及盐铁官营后便一直沉默,她看着垂首沉思的人,不由问了句:“太傅对此作何见解?”
“老师所言在理,无先例可循的情况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我在想,商户生产盐铁毕竟规模小,若是靠这个充盈国库需得费些时
日。如果是这事由朝廷一手操办呢?”景暄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有朝廷负责,各司其职,那产量是否会大幅度提升?
“可是……朝中无人会呀。”小皇帝小声提醒道,他终于听懂了一部分。
还得更加努力,他给自己打气,总有一天他能够独当一面,不必事事让阿姊操心。
殿内陷入沉默,景暄提的在理,可是小皇帝指出了核心问题。
过往数朝都无人在意盐铁官营一事,国君将目光都放在了普通百姓的税收上。
“只得慢慢来,这事急不得。”萧沅揉着额头,近来诸事繁杂,她头疼得厉害。“但太傅的建议本宫也觉得可行,故而还请傅大人在做好手下的必行之事时,再为朝廷培养一些精通此类技术的人才。”
“对了,沈钰是您的学生,待他去北境之前,还请他推荐一位合适的人选掌管上林苑的屯兵。届时由他所选之人跟随大人处理盐铁官营一事,毕竟这些商户大多是丞相一党,嚣张跋扈惯了,本宫怕伤着大人。”
“臣多谢公主好意。”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傅则准备离宫。
景暄道了句:“臣替公主送送老师。”
萧沅默许。
青砖宫道上,傅则看着最得意的学生似有感慨道:“长亭,你的才能若是待在宫中怕是会被埋没。”
景暄却对埋没不以为然,道:“老师知道学生的情况,便知晓学生是绝不会入仕途的。”
“可你若是不出仕,又怎么实施你那些好的想法?”
“学生在公主身边也可以实施。”
傅则一噎,不知说什么才好,又道:“你今日特意提出送我可是有事?”
景暄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郑重道:“学生不孝,特来嘱托老师多费些心思,好替公主分忧。”
傅则听见这话面色顿时严肃起来,他认真地看着景暄,迟疑道:“长亭你……”
身为臣子,为君尽忠是本职,不消旁人提醒,他自会尽心尽力,可他这学生特意出来嘱托就有些意味不对了。
他自认为对景暄是了解的,正直善良,学识渊博,会帮
助有需要之人,是个很好的少年郎。只是可惜了,因为其父受官场迫害,怎么也不肯入仕。
他不想埋没了这等良才,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去当了太子的太傅。
可如今长亭虽说还是不曾入朝为官,可他知道,他这学生一直在背后为长公主出谋划策。
究竟是什么让景暄改变不插手政事的初衷,答案不言而喻。
景暄低着头,闷声恳求道:“朝中的事多劳老师费心了。”
“你呀。”傅则无奈地捋着胡子,道。“老夫知道了。”
他见景暄安静地站在宫墙边,挺拔如翠竹的少年温润且坚定。
傅则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老夫不做干涉,可是长亭,这条路比你想的要难得多,甚至不会有结果。”
长公主的驸马怎么能是一个无权无势之人。
有黯然从景暄清亮的眸子中一闪而过,半晌,他抬着头坚定道:“我知道,可我想陪着她。”
不问后果,不问前程。
“不后悔?”
“不悔。”
傅则叹息地道了一句“就送到此处吧”,便独自离开。
景暄目送老师离开,他听见微风中夹杂着一句似有似无的感叹。
也不知道当初送他进宫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