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暄是在晚间收到了来自老师的密信,不过他并未拆封,而是在次日进宫时带上了它。
长乐宫。
“啪!”萧沅和着信纸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上,因动作幅度过大,头上的步摇摇晃相交,发出清脆的泠泠声响。
青衣十分有眼色地带着众宫女出了殿门。
“欺人太甚!他们把本宫当傻子糊弄吧!”萧沅咬着牙,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色,她开始思考,是否需要杀鸡儆猴来警示一下某些人。
景暄并未即刻出言相劝,而是给萧沅斟了一盏茶,温声道:“别气着自己。”
萧沅气呼呼接过茶水,坐下饮了几口后怒意稍缓,却仍觉得胸中升腾的怒意难以压制。
“太傅猜出了我想做什么?”萧沅抬眼看了一眼已经端坐在案几另一方的景暄。
景暄不承认亦不否认,自顾自替自己也斟了一盏茶,抿了一口才慢悠悠道:“臣只是觉得怀柔政策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
对于景暄能够猜出自己心中所想,萧沅一点也不惊讶。
“可太傅也说过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盐铁官营势在必行,若是一开始便阻碍重重,我们却还一再退让,还何谈变法?何谈盐铁官营?”萧沅走到今天,手上沾了不少鲜血,在她眼里,危害大昭利益者,杀!
“景帝在时,曾试着实行推恩令,想要分解诸侯的权力,逐步达到大一统的目的。可他手段不失为激烈,诸侯不满,景帝驾崩后,永夏王便迫不及待地公然结党营私,企图将陛下拉下皇位。”
“可即便是父皇不曾试图实行推恩令,他突然崩逝,就不会有宗室皇族意图不轨吗?主少国疑,父皇连一位辅政大臣都不曾留下,面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子和一个八岁的孩童,难道不会有人对那个位置动心吗?”萧沅眉间聚拢一团狠厉,若非她当年卑躬屈膝,对丞相诸多忍让,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公主请看。”景暄食指蘸了蘸茶水,在赭红色的案几上画了一条水痕,又在水痕上画了一个圈,而后从同样的绕过圈画了一道水痕。“假若这是一条路,我们需要从到终点,但是中间
有一块巨石,若是直接从巨石上爬过去,会磨破皮,还有可能摔断腿。可我们只需要多走几步,绕开巨石,只不过路程稍远一些,便可以避开伤害。”
“臣以为公主不必亲自去做恶人,也不必让自己手上沾染太多杀戮。”
“书上有句话叫作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景暄不卑不亢,不急不缓,清润温和的嗓音如同三月微凉的春风,抚平了萧沅胸中积聚的怒气。
萧沅此刻已然冷静下来,她呷了一口新茶,馥郁的茶香充斥在唇齿间,好看的眼眸微眯,如葱根般嫩白纤细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几,她道:“太傅总是……总是令我如此开怀。”
景暄低首轻笑,状似不经意飞快地瞟了一眼那上下移动的手指,“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声音不大,却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
他在心里道,公主也总是令臣如此开怀。
萧沅眨了眨眼睛,笑得如同小狐狸般狡黠,她道:“要不再过几日我便下令让丞相进宫,他这么劳苦功高,都没让他进宫用个膳。”
如果不是她眼中的不怀好意太过明显,萧璟差点儿就信了他的阿姊会感念丞相劳苦功高。
日子一晃而过,三日后,萧沅便让青衣去丞相府传旨,不说缘由,只说是长公主有事召丞相入宫。
“青衣姑娘,长公主突然召本官进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陆康心中略微一思量,便大致猜出了长公主此举的目的。无非是售卖官盐出了问题,可他拿不准萧沅究竟要做些什么?问罪吗?可这一事牵连众多,贸然问罪势必引起朝廷动荡。难不成是让他松口,放手私盐?
那必不可能!陆康神色倨傲。
“奴婢不知。”青衣并不作答。
剩下的时间里,无论陆康怎么问,青衣就是不松口,恭恭敬敬的回一句“奴婢不知”,陆康一噎,只得狐疑进宫。
“为何在未央宫?”陆康一脸疑惑,如果没记错的话,长公主召见朝臣一般都是在长乐宫,陡然换了地方,陆康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
“长公主吩咐在此处,其余的奴婢不知。”青衣低着头引
路。
又是这句话!不知不知,什么都不知!
正当陆康一颗心多了些忐忑之际,等到了宣室,他发现除了长公主,小皇帝和那个景暄,他的儿子也在。
萧沅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康心中很是狂躁。
而始作俑者萧沅较之在朝堂的严肃,此刻她脸上多了些笑意,甚至还很友好道:“丞相来了?今日只是一场宴会,丞相不必拘礼,快快落座。”
陆康一看这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僵硬地挪动身子,坐在了儿子身边。
他很想跟儿子咬个耳朵,问一下萧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萧沅始终看着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连带着小皇帝也是这样的笑容,他咽了咽口水,没有再跟儿子交流的意愿。
陆离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他刚带着小皇帝完成今日的任务,按照前几日惯例,准备在长乐宫用了午膳。可萧沅却把他带来了未央宫,也不告诉他缘由,也不传膳,只说是再等等。
等等,等什么?
他现在才知道,等的竟是他的父亲。
他总有一种预感,这顿饭酝酿着一个阴谋。
他开始有些后悔在皇宫用午饭了,虽说皇宫膳食确实比北境的更加好吃一些。
可一顿饭,不值得!
萧沅好整以暇地看着父子二人如坐针毡,半晌,她笑了笑,道:“青衣,传膳。”
“是!”
一道道精致的膳食随着鱼贯而入的宫女摆在了每个人落座的几案上。
萧沅与萧璟一张,陆康与陆离一张,景暄独自一张案几。
“本宫今日召丞相入宫并非因为国事,只是本宫这个做长姐的,替陛下感谢丞相教出了陆校尉这样龙章凤姿、武艺绝冠的儿子,有陆校尉教授陛下武艺,本宫很是放心。”
萧沅举起酒樽,遥遥一敬下方的陆康父子。
虽说萧沅与陆康之间有不少嫌隙,但是她对陆离的夸赞显然很令陆康欣喜,他同儿子一同起身回敬长公主。
陆康的脸上有掩不住的自豪,他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儿只是少小离家,比常人多学了几年,加之又比常人努力了些,才显得略
微出众,离长公主口中的武艺绝冠还差了一段距离。”
小皇帝嘴角抽了抽,有些受不住这样的自夸。
萧沅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她道:“丞相这话过谦了,陆校尉的武艺在上京找不出第二个,本宫回想一番,竟是无人能比得上陆校尉的风采。”
陆康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里“咯噔”一下,萧沅不会是看上他儿子了吧?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萧沅的神情,愈发觉得自己想得对,萧沅这两年对他只能算是客气,可绝对没有今日这样的和颜悦色。
陆康开始后悔没有抗旨了。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只道了一句:“哪里哪里。”
重新落座后,陆康虽自己吃得味同嚼蜡,可打眼一看这满桌的膳食,也不由感慨一句萧沅的用心。尤其是那道荷包里脊乃是宫中的名菜,宫外难以吃到,他持筷给儿子夹了两块,见儿子吃得颇为开心,不由感到有些伤心,可怜见的,可见北境有多么贫寒,他儿子都没吃过什么好的。这样一想,他将一整盘荷包里脊都端在了陆离的面前。
萧沅将这一切收在眼底,不过须臾,她轻叹了一声。
陆康夹菜的手僵住,他等了一会儿,发现并未有人开口说话,他便抬首看向对面的景暄,却迟迟不见他有动静。
陆康脸上的笑容快要破碎,心中几欲骂人。怎么回事?景暄不是挺关心长公主的吗?为什么不接话?
可景暄仍淡然处之,持筷夹起一块茄鮝,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优雅。
陆康强忍住骂人的冲动,堆起一脸假笑,道:“臣听长公主叹气,可是有烦心事?”
“哎……”萧沅再度叹气,然后为难道。“本来今日只是一场寻常的宴会,本宫也不愿提及国事扫了大家的兴致。但丞相如此关切,那本宫就勉为其难地说了吧,傅大人主管的官盐售卖一事十分令本宫头疼,本宫发现那些商户阳奉阴违,表面应下私盐官买一事,背地里却将盐矿即将枯竭的谣言传得满城风雨,然后私自卖了本该由官府售卖的盐。”
“那商户们做的事确实过分。”陆康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萧沅对他儿子有
企图,他敷衍地应和。
“既然丞相如此关心,不如由丞相去替本宫收归官盐吧?放心,售卖这样的劳累之事不会麻烦丞相的。”
陆康牙都差点咬碎,他很想问一句,他什么时候表现出了关切?
“老臣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大好,恐难以经此重任。”陆康推脱道。
“可本宫觉得丞相是最好的人选啊。”萧沅惋惜道。
如果对方不是大昭的摄政长公主,陆康保证他能立马摔桌子走人。
他当然知道他是最好的人选,这不是废话吗?
“臣老了,很多事力不从心,不如将这等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让给朝中的年轻人?”陆康提议道。
“这样啊……”萧沅拉长了调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那不如让陆校尉去吧,陆校尉武艺超群,一定能够完美完成任务的。”
“那不行!”陆康直接否决道。
“为什么?难道陆校尉不是朝中的年轻人吗?还是说丞相不信任自己儿子的能力?”
“臣绝非此意!”陆康真觉得萧沅难缠,他快被磨得没了耐心。“犬子刚从北境回来,久不在京,许多都不清楚,贸然让他去参与盐铁官营的事,臣怕会毁了长公主的心血。”
“丞相严重了。”萧沅不赞同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我们还没问过当事人的意见呢。”
她将目光转向陆离,循循善诱道:“傅大人最初提及盐铁官营就是想充盈国库,为北军提供足够的军饷,免却北军后顾之忧。可如今仅是售卖官盐一事便寸步难行,北军军饷迟迟解决不了,本宫与陛下彻夜难眠。本宫知晓陆校尉是个有抱负的人,定然不愿意一辈子留在上京赋闲在家,不知你可愿参与收归官盐,早日回到北境,官复原职?”
陆康心下一沉,他还来不及阻止,就听见自己儿子坚定有力地答到:“臣愿意。”
重回北境对陆离有着无法拒绝的诱惑,且在他眼里收归官盐是为国为民,他怎会不愿?
“可臣只有一人,又与朝中官员不甚熟悉,如何收归官盐?若是商户不配合又怎么办?”陆离一一问道,他觉得最好是
长公主能给他配一支军队。
他每问一句,陆康的脸就苦上一分,偏偏还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丞相鲜有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候。
萧沅听出了陆离的言外之意,她很是配合道:“放心,本宫会下令让整个上林苑的军队配合你,若是有商户违抗,就看校尉你怎么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