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子时,烟阳城内大多灯火已熄,仅有零星几处还亮着灯。
“糖饼摊子都收了。”商粲路过她刚来第一天买糖饼的那个摊子,十分遗憾地撇了撇嘴,“那家糖饼挺好吃的,我还想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再买点儿……云中君你饿不饿?”
“不饿。”
“这样啊。但云中君太瘦了,我觉得多吃点比较好。”
她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商粲转头望去,看到云端默默站在一旁,墨色眸子淡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这么多年不见,心思都难猜起来了。
她们二人眼下已出了天外天,正一同前往烟阳郊外。
直到现在,商粲也没弄明白云端刚才为什么会轻轻松松答应放她走,然后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跟着她出来了。行为太过自然,让她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云中君是要出去办事?’
‘嗯。’
虽然云端姑且对她的询问给予了简单的肯定回应,但从现在的表现来看,这人分明就只是在跟着她而已。
连她故意拖延时间去找什么糖饼摊子都要跟着来,还很体贴地站在路旁等着她。
商粲觉得她也不能一直拖下去,反正现在出都出来了,赶紧把要做的事做了才是正经的。
下定了决心,她也不磨蹭了,几步走到云端身边,往郊外方向看了看,开诚布公道。
“我们飞过去?”
见云端因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望过来,商粲也懒得再遮掩,扬了扬眉梢:“云中君知道我要去哪吧。”
“……”
云端没说话,商粲轻扫过她略微抿紧的唇线,了然地笑了,含笑的眼中藏着探询。
“……云中君跟过来,是对粲者有兴趣,还是——”她顿了顿,故作轻佻地靠近云端,声音温柔地像是情人的耳语,眼中笑意却消失不见,“对我有兴趣?”
话音刚落,商粲肩头就被坚硬的剑柄结结实实撞了一记,向后退开一步。
是云端手持无忧格开了她,清秀玉颜上殊无表情,整个人都透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让人不敢细看。
“粲者之名,我听过许多次
。”云端开口道,声音如削金断玉般清冷,“但从未交手。”
“天外天巡夜的人众多,不缺我一个。”
说完后云端便闭口不言,沉默地收回无忧,重新佩在腰间。
啊,这是在向她解释自己是对粲者感兴趣吧。
虽然那两个选项本质上毫无差别就是了,商粲这么想着,揉了揉吃痛的肩头,心下稍安。
随便云端什么理由都好,只要不是对她眼前这个人有兴趣就行。
“开个玩笑,冒犯到云中君了,失礼,失礼。”商粲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稍俯下身慢吞吞地行了个礼,再抬头就当无事发生过,“那我们御剑飞过去吧?”
云端点了点头,眨眼间无忧便剑光出鞘,随着云端落到剑上才缓缓敛回暴涨的剑光。
而商粲则费了好大力气才御起她腰间那把样式普通的铁剑,在空中立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十分危险,连云端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没事没事,飞飞就好了。”
商粲打着哈哈,抢先歪歪扭扭向郊外飞去,云端轻松跟上,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似是在随时防备她掉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该落地的时候,商粲倒是平安无事跳了下来,她那把剑却不听使唤地向前冲去,直直刺入了树干中。她伤脑筋地叹口气,走上前去把它□□,重新收回腰间。
“哎呀,真是让云中君见笑了,哈哈,哈哈。”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为自己糟糕的御剑技术向云端致歉,云端的视线在她腰间停留了半晌,忽的开口道:“你这柄剑,只是凡铁。”
当然就是凡铁,在去天外天之前随便在烟阳找了个摊子花了三两银子买的。
商粲想着就开始随口胡诌:“云中君有所不知,我这柄剑光华内敛,看着只是凡铁,但等到再过二十年便会剑胎初显,到时就是一柄绝世好剑。”
“这要真是凡铁,我怎么可能御的过来嘛,又要费大力气御物又要在上面站稳,我早就摔下去啦。”
云端眨了眨眼,又盯着她的“绝世好剑”仔细看了好半晌,似是犹豫着什么,但最终只是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什么都没
说。
哎,早知道就先去想法子搞把灵剑,可累死她了。
商粲收了心思,环顾四周,眼下她们二人已经来到了烟阳郊外,不比城中的繁华热闹,郊外未经开发,仍是一片杂草树木丛生的野外之地。此时又是夜里,更显出几分诡谲来。
“云中君怕不怕黑?”
“不怕。”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商粲会时不时问些无关问题,云端平平答道,商粲了然地点点头,回道:“我还挺怕的。”
“……”
云端转头看她,商粲仿佛能从她澄澈的双眸中看出些疑惑来,心中暗笑,随即正色道。
“云中君觉得粲者怕不怕黑?”
“……传闻粲者擅御天火,大约是不怎么会怕黑的。”
云端很快察觉了商粲话中所指,口中仍是淡淡答着,手上却已经摸上了无忧剑柄,直直盯着幽深的林中。
“也是,黑了就点团火就可以了。”虽然没什么用,但样子还是要装,商粲有样学样地握住腰间那把破烂剑的剑柄,跟着朝林间瞥去,笑道,“不仅能照明,还能吓走某些……不知死活的修士。”
“可惜。”
她眸中映着漆黑树木间毫不收敛杀气靠近过来的几团白色火焰,声音甚至显得有些兴高采烈。
“踢到铁板了!傻子!”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锋利无匹的白色剑光便长驱而出,周围的气温仿佛一瞬间下降了,新雪般凛冽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分明正值春日,草木的叶片上却覆上了薄薄一层霜。
目力难及的一剑,那几团鬼火般的白色火焰在这样惊天的剑芒下只会黯然失色。
“……啧。”
“啧什么啧,粲者就这点儿水平?”
隐于鬼火后的人这才惊觉方才还站在云端身边的商粲没了踪影,迅捷地一扭身,还是没能快过商粲,右臂被她热刀切牛油般轻轻松松斩落在地。
一击得手,商粲却眉头大皱,尽管仍身处半空的落势中,却如凭空借了力般轻轻巧巧地二度扭转了身势,自下而上挥出第二剑。
那人影却如鬼魅般向后折去,以绝非人类能做到的扭曲姿势堪
堪躲过了商粲的剑,然后迅速向后退去,速度极快,像是完全没受到伤势影响。
商粲自知若是落地再追会变成追逐战,难免不会惊动本就来郊外寻粲者的修士们,心念急转间,熟悉剑光破空而来,直直向那人影后背追去。
人影再次以诡谲身法躲避,无忧却似早预料到般轻灵地追击过去,嗡的一声刺进那人肩头,同时势头不止,径直将那人死死钉在了地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商粲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向云端,对方却也正望着她。见她看来,云端向她点了点头,然后率先收回视线,向那正在不断挣扎的人影走去。
只是她没走两步就身形一滞,再快步上前时却为时已晚。
商粲看得清清楚楚,也跟着走到无忧剑前,神色凝重起来。
地上只余下一套缺了右臂袖子的夜行衣,旁边落着个白玉面具。
而那片刻前还穿着这夜行衣被钉在地上的人影,就在方才,如泡沫般于二人眼前消散在了空气中。
*
赶在天外天正经来抓粲者的修士们被战斗声响吸引过来之前,行为上各有不当之处的二人把东西收好后就离开了现场,远远遁出十里之外才停下。
方才的疑云还在商粲脑海盘旋,她和云端一路无话,眼下寻到片开阔地方停了下来,她率先开口道:“是幻象?”
“能让你我二人同时看到的幻象绝非一般法术,我没有感受到灵力波动。”
“也是,那就只能是那个人有问题了。”
“粲者?”
“啊、对,粲者。”
下意识用了“那个人”作为称呼,商粲忙改了口,转移话题道:“我砍掉她右手的时候就觉得太轻了,一点手感都没有。”
“而且……”她歪了歪头,嫌弃道,“也太弱了。”
“……”云端默认了她这句评价,又补充道,“她会那么快现身大约是因为听到了你御剑的……动静。”
这话对云端来说可谓是难得的委婉说法。商粲听得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其实是在说因为她御剑御的太差劲动静太大,让假粲者觉得这肯定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所以才那么
急吼吼地跑出来,谁知道碰上的是这么两个狠人。
商粲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不错,多亏有我。”
“……”
云端没说话,很配合地跟着点了点头。
商粲高兴起来,没能成功解决假粲者的些许担忧也暂时消散了。
她其实对方才云端抢先出手颇有些心惊胆战。
这大概是个老毛病,就算云端如今已经长成了人人盛赞仰慕的云中君,商粲却总觉得云端该离这种危险更远一点,至少在她也在场的时候该往她身后躲着些。
还好那粲者名不副实,实力很弱,否则若是让云端受了伤的话,那她真是——
商粲想着就一阵后怕,觉得这事果然还是得靠自己琢磨,少拉着不知道那是个粲者冒牌货的云端冒险。
她于是摸了摸肚子,随口岔开话题。
“云中君喜不喜欢吃烤鸡?”
*
世事真是变幻无常。商粲第一天在天外天见到云端的时候,可没想到没过几天会跟她一块儿跑到荒山野岭来做烤鸡。
被她从厨房顺出来的那只鸡可算是派上了用场——虽然没能在充当夜游借口方面用上它,但它还挺好吃的。
烤鸡被分成一人一半,商粲大快朵颐,吃的很满足,而云端的吃相很斯文,商粲都快吃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她还在捧着鸡腿慢慢咬。
吃得快的商粲吃完了也没什么事干,洗干净手之后索性就撑着脸盯着云端看。
她看得太光明正大,云端根本没办法忽视她的视线,抬起水琉璃似的眼睛与她对视,开口道:“怎么?”
“我以为云中君不会答应在这地方做烤鸡呢。”
商粲收回视线,拿着个长木棒拨弄了几下火,让火势更旺些。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云端一本正经地点了头,然后拎着无忧寻来了一堆被劈的整整齐齐的柴火。
甚至于,云端在得知二人都没带取火符时犹豫了半晌,然后削尖了个小木棒,稍显笨拙地在另一块木头上磋磨起来。
商粲一头雾水地询问她在干嘛,云端扬起一张清冷若仙的脸,十分认真地答道她是在钻木取火。
……等她钻出来她们两个怕是都已经被天外天当成失踪人口全城搜索了,商粲只好大声棒读着“哎呀我这找到一张取火符诶哈哈”,然后趁云端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用自己的天火引燃了木柴。
至于烤鸡的行为也是商粲一手包办,能看得出云端很有想帮忙的心,但又的确没有什么她能帮忙的东西,于是商粲就指使她去看着(被她召出来的只要她不允许就绝不会被普通的风吹灭的)火别灭了。
等商粲料理好鸡准备上火烤的时候云端仍在端端正正地盯着火看,眼睛瞬都不瞬,直到商粲走过来才如释重负地对她点点头,很有种不负所望完成重托的感觉。
整个过程里云端的配合度太高,让商粲都有点糊涂起来——难道是云端也饿了吗?
“不是你说的吗。”那边云端终于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鸡腿,定定看着她,“我太瘦了,多吃点比较好。”
“……是哦。”
这种随口一说的话她倒是记得挺清楚,商粲嘀咕着那不是回天外天再吃也一样吗,玩笑道:“没想到云中君能听进去,还是说其实云中君自己也有这种自觉吗?”
她不过随便抛个话题,云端却停下了动作,稍稍垂下眼。
“不是的。”
“我只是……总觉得以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话。但有些想不起来是谁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话该听。”
难得听云端一次说这么多话,到说完这句后她便惊觉般陷入沉默。
商粲仍在拨弄着火,回应的语气悠闲似闲谈。
“敢对云中君说这种话的,想必也是个与我一般的胆大妄为之徒。”
“这样的人,说话大约都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忘了就忘了,也没什么。”
火堆噼啪一声响,商粲终于等到云端清冷的视线轻飘飘地移开了,她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盯着将尽熄灭的火堆看了半晌,不动声色地让它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