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天庚二百三十二年,那是王城之战爆发后的第五年,马川说他那时候十岁,也已经随老板娘五年了。他们居住在第三城门外围的烂窟房内,到大城门口,还需要越过中区已经被摧毁的示意和平与安稳的广场。后起执政的同胞义军改外城为王城,同时颁布了一系列惠民的政策,其中还包括永不关闭三大城门。五年的时间不长,但已经恢复了平稳的秩序。
他们派大量的驻兵在第三城门内,把手已在王城之战中破坏的高墙,同时抵御在王城外徘徊的猛兽,马川说,第一年,贫苦百姓自然高兴,同时诚惶诚恐,要是他们哪天突然改变了主意该怎么办?
直到第三年,王朝又派遣了大量有着技术与手艺的第二城门的人来修筑损坏的高墙,他们夜以继日花了整整两年才完工。这样的情景,可能有一百多年没有出现过了,第三城门内的老人都哭了,他们真真实实哭出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大喊天意开眼啊。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百姓才渐渐放下心,开始支持他们所有的决定。
马川说,他从来没看见他们休息过,不管是白天晚上,从他闭眼到睁眼,一直都有人不停歇地在做工。那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第二年完成的时候,高墙比以往更坚固更高大,而在第三城门内也陆续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建筑,当时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修建那样的东西。
那几年的马川并不活泼,话也不太多,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只有老板娘。陈陈猜想,可能是因为老板娘所说,马川小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从他面前死去,对他造成了太大的伤害。老板娘也因为这件事而一直心怀愧疚,无法释怀。
陈陈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柔软的地方竟然被触动了,他的鼻子莫名地发酸。可能是他理解马川经历的痛苦,他没有父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可在十几岁的时候有一个姑姑把他领回家了,她说她找了他很久,但是前几年的时候姑姑也死了,是操劳过度引发的心肌梗塞。这对于陈陈来讲,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没有再去上学,放弃了他热爱的考古学,他从未对别人讲过;包括张毅和小老板。他考进了著名学府,成绩优异到大二时就随导师去盐井沟发掘一座规模庞大的战国船棺群。
如果没有这一系列打击,他可能不会接触到,不会发现里面的魅力究竟从何而来,如果那样,他也不会决定去死。他到了这一个世界,可能是上天可怜他,要他重新开始?也许是,也许不是,只有天知道。
陈陈叹了一口气,没人注意到他,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
那时候日子虽然苦,但马川从来没饿过肚子。在当时,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躲在连太阳都能遮挡的高墙下看着宏伟高大的墙面发呆,他不清楚为什么一个又重又大的墙块不倒塌,相反还能一个接一个的高耸到天边。当然,是他认为的天边。
在马川心底如同圣物一般让他又爱又畏惧的高墙,此时此刻就在他面前,他鼓起勇气壮着胆子摸了摸,怔了怔,外城的时候明明扎手痛得很,现在反倒像玉一样,温热光滑,他简直要扑上去,亲吻它。
王朝天庚二百三十二年已经快过去了,马川那时候很少见到老板娘,不过他没有并没有觉得奇怪,她有时候很忙,为了生计,总得做一些什么事情,能让他们解决温饱。终于有一天,老板娘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他这才想起近一段时间她的奇怪表现。
她脸上总是兴冲冲的表情,春光满面?这是马川当时仅仅知道的一个词,他听别人说是一个人很高兴仿佛有很旺盛的精力,可以不停歇地做任何事情,而且不会感觉到累。自从遇到老板娘后,她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表情。马川曾经问过她,她只是说:“他死了......”谁死了?马川不清楚,但是死了人总是让人不开心的,他很清楚,所以没有多问。
可是,这段时间,老板娘的脸上又忽然出现了那种让人看了都会觉得开心的笑脸,他很奇怪,但同时也替她高兴,没问为什么,高兴的事不需要问为什么,只要是高兴就好了。
老板娘不见了踪影,马川就在门口等她,天色一暗,老板娘总是准时出现,她看起来很疲倦,但脸上还留着让人看起来都觉得开心的笑脸。
第三城门内越来越嘈杂,人一旦恢复活力,总得要说上两句话,马川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老板娘回来,可是一连好多天,老板娘都没有回来,他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来越白,他想去找他,可同时又想起老板娘的叮嘱,说让他不要乱跑,王城这时候还是很乱。
乱不乱马川没有体会,老板娘将他保护得很好,他不想不听老板娘的话,他心里害怕,可依然在门口死等,没有再迈出一步。
老板娘终于回来了,她也显得很着急,她看见已经昏在门口,瘦了一圈的马川,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抱起他,哭了,她一直在说:“雅姐姐带你走,不再留在王城,带你离开让你痛苦的地方......”
他们要离开王城?他们靠什么离开?马川从未想到王城外面到底有多危险,他只听老板娘的,老板娘说离开就离开,老板娘说去哪就去哪,不管去哪,他只用跟着就好了。
离开的日子来了,马川没有期盼过,他相信老板娘说的任何话,所以不需要盼着日子,总会来的。那一天,同时出现的,除了老板娘,还有一支神秘的队伍,他们的打扮与王朝的人不同,他们穿着很奇怪,全都用厚实的兽皮围脖裹住头,只剩下一双眼睛,他们穿着马川从未见过的衣裳,连胯下的马都是第一次见。
他们像刀一样闪着寒光的眼睛让他害怕,整个队伍有十几个人,他们在路上从不多言,偶尔说话都是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声音很低沉,从来不间断停顿,奇怪的是,老板娘能听懂,还能和他们交谈。
队伍的领头人并不年轻,马川能看出来,他佝偻着背,时常咳嗽,声音苍老,但并不是老人的苍老,是一种生了病的苍老。
王城外面很危险,走了很长一段路后,马川才清清楚楚地知道,时常有让他胆寒的嚎叫声萦绕在耳,整个队伍行走地很慢,他们十分小心谨慎,但井然有序,他们杀得朝他们奔袭过来的猛兽乱跑乱窜,从未受过伤,甚至连那种闪着寒光的眼睛都没有变过。
他们到底走了多久,马川完全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这条路走得很艰难,漫长没有尽头,虽然危险,但奇景已经将他吸引住了,他有时候想趁他们驻扎营盘休息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看看路过的那颗高耸巨大的树是怎么长成的,为什么一半枝叶枯萎一半枝叶茂盛。为什么路上有这么奇奇怪怪他从未见过的动物骨骸,还有巨大的头骨和小狗一样身子的残骸。
老板娘看得出马川的想法,她警告他而且安慰他,所以他只能按捺住自己悸动,半睁半闭眼睛地过去了。
终于,队伍走到了一面广阔的黄沙之地,那里长着奇怪奇怪的岩石,还有炎日的天光,吹得马川睁不开的风沙。领头人指着远处两座高山之间,用生涩的官话说:“在那,在那里。”
这里就是漠北。
令马川没有想到的是,在遥远的漠北里还有人接应他们,是当地人,他们的穿着更奇怪,也有特别抵御猛兽和马匪的方法。老板娘当时告诉马川说:“他们是四方势力之一,从外城的脉络里延伸而出的人,不要与他们过多接触。”
他们开始修建客栈,在两座高山之间,这同样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他们的材料要花费巨大的力气从西边的深林里运过来,头几年无疑是最艰难的几年,比在外城里面还要艰难。马川和当地人学习,学习他们生存的方法,学习他们杀人的技术,学习他们在恶劣的天气里如何生存,他像一个野人了。
几年后,客栈终于修成了。风尘客栈是老板娘起的名字,她说他们在风尘里来,风尘里去,以后的日子,更要漫长,无数的人会涌来漠北,人一多,那就是真的风尘了,纷扰漂泊的江湖暗无天光,没有尽头的等待就要开始了。
马川还是不懂。
领头人仿佛没有了时日,他叫马川去他的榻前,亲手给他系了一个宫结扣,还绑上了一个精巧古朴的铃铛。他说:“这个铃铛的是那一日在漠北突袭我们猛兽头领的骨子制成的,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因为这一类的猛兽已经被我们杀绝了,为了就是让你知道......”
他说了这么长一番话似乎很疲倦了,他咳嗽了很久,最后摇了摇手,又道:“就是让你知道……这个铃铛只有一个,就戴在你的手上,宫结扣也就我能解开,我要死了,接下来要教给你。记住了,你什么时候解开就说明你已经死了,千万不要去想细究。”
领头人看了马川很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因为,所有的一切已经注定好了,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