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一听自家汉子已经病入膏肓,顿时吓坏了,匆匆抓了药便回家去火急火燎地将他给硬拽了来。
那男人虽然来了,却是不情不愿,打一进屋来嘴上就没消停,一直在粗声粗气地训斥着妇人。
隔着帘子,素雪看不清晰他的脸,但见他身材高大魁梧,步子稳健有力,且嗓音沉厚,怎么也不像是身体有疾,连重活儿都做不得的人。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况且这还是一头蛮强健的骆驼,只可惜,他有一颗装驴的心。
拉拉扯扯地进了屋子来,男人的声音更大了些。
这撩衣裳的病者也惊讶地回头去瞧,不禁指着他道“这不是林秀才吗?怎地又和楚嫂吵闹,还闹到这儿来了?”
撩衣男言语中颇带讥诮,可见这林秀才在蓟州这块儿的名声并不算好。
林秀才没想到还在这儿遇上了熟人,更加恼怒了,指着楚嫂吼道“哪是我想和她闹?是这婆娘整日有活不干,净会折腾出事儿来!”
说着狠狠戳了一下楚嫂的头,训道“你说你没事看啥病?你有那个钱吗?”
楚嫂低埋着头没有应声。
素雪眉心紧拧,这人居然还是个秀才?平日里读的圣贤书都进狗肚子里去了?
再瞧瞧他那粗俗张狂的模样,不禁觉得这秀才两字按在他头上简直充满了讽刺和喜感。
就好比是公鸡下水,母猪上树,飘香阁里竖起了贞节牌坊。
连撩衣男都觉得这场面有些尴尬,讪讪起身来,朝素雪微微一弓,道“苏大夫,要不我还是先下去抓药了……”
说罢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而林秀才却丝毫不为自己这样的行为而感到丢人,反而更加放肆了。
“我看你也别装模作样了,跟你十几年了我还不晓得你那心思吗?不就是想来逮我吗?这下如你的愿了,逮到了,闹得大家伙儿都知道了!这下好了?你也觉得没脸见人了是吧?还敢诅咒我得了绝症,我看你才是活腻了!”
林秀才气愤地说着,还伸手狠狠揪了一下楚嫂的头发。
楚嫂终于忍不住了,反手拍开林秀才的手,失声道“我先不跟你扯那门子事儿!等你这病治好了,我再把那臭婆娘喊过来,咱们三人面对面把话都讲清楚!”
素雪微微一愣,她的声音是嘶哑的,仿佛还带着哭腔。
正奇怪着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料林秀才忽又拔高嗓门儿喝道“还讲清楚?有什么好讲清楚的?你还嫌事儿闹得不够大,还嫌脸面儿丢得不够是不是?”
素雪嗤声一笑,道“你患了病却不肯诊治,丢的不是脸,而是命。”
说着轻轻推一下软袋,示意要请脉。
岂料林秀才立刻将所有的怒火全都朝素雪发过来,提脚一下踹在凳子上,斥道“就是你这小娘们在这儿诅咒老子?”
素雪眸光一暗,轻轻放下手中的笔。
正巧妙梦端着胡椒水上来,走到门口便听到这句训话,不禁眉毛一竖,这医馆里都是些什么鬼畜啊?刚去了一个阿正,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
妙梦大步跨进来,正要呵斥他,却听得帘中传来清泠的声音“你说了那么多,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坐下来歇一歇。妙梦,还不把茶水递给他?”
妙梦怔了一下,望了望自己手中的那碗水,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才笑开了,上前道“苏大夫只会巴望着病患们早日痊愈,哪会诅咒人呢?你就先坐下来喝口茶吧。”
说着将手中的胡椒水递给他。
林秀才吵久了也觉得口干,见这丫鬟讲话客气,又长得水灵,便没有拒绝。
却仍是摆着一张臭脸,接过水后一屁股坐下来,看向帘子里面的素雪,粗着嗓子训道“我这腿疾已经好多年了,若是绝症,我早就死了!你这小娘子不在家里好生绣花,出来说这些胡话,也是我这人心善,换了别人铁定拿拳头招呼你了!”
他见素雪被他训得哑口无言,心中更是得意,想润润口接着训,便仰起头一口饮尽杯中的水。
这一喝,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是敞开了喉咙喝的,毫无防范地灌了一大碗胡椒水。
强烈的呛辣感和灼烧感猛地袭上舌头和喉间,他下意识地腰身一弓,想吐出来,可奈何用力过猛,直接呛进鼻腔里去了。
这下可不得了,他顿时只觉双眼发花,耳中嗡鸣。
一旁的楚嫂懵了神,妙梦却笑得直捂肚子。
听到嘲笑声,林秀才这才明白过来是被整盅了,气得想破口大骂。
可眼下他被辣得白眼儿直翻,整个人打抽抽,心口仿似被什么给哽住了,气儿都回不上来,哪还有力气开口骂人?
这屋子里,总算是安静些了。
“胡椒水温中下气,你多喝一点儿有好处。”素雪不冷不热地解释着,推了推软袋,再次示意要号脉。
他哪肯乖乖给号脉?又奋力一脚踹去,踢翻了凳子,转身踉踉跄跄往外走。
“你这杀千刀的!你把那死女人带回家去我都忍了,让你来瞧个病,你还撒什么泼?”
楚嫂又羞又怒,急得眼泪直往外流,逮不住林秀才,又回过头来扶起地上的凳子,不停向素雪赔罪。
素雪总算听出了些什么来了,一种莫名的恼意在心中升起。
死女人?带回家?
渣男,和贱小三儿……
看着楚嫂这模样,素雪不禁回想起当初,她点了一份豪华情侣套餐,苦苦等了三个小时,却等来了小三儿的电话……
渣男果真是不分年代的!
她紧攥起拳头,冷笑着对楚嫂说出事实“没瞧见他一脚能踹翻这凳子吗?瞧把他能耐得,哪可能患有什么腿疾?”
楚嫂愣了一下,却是又喜道“那他没有病?不会死了?”
素雪不禁苦笑“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想说的不是他不会死了,而是他根本就是在骗你,说什么不能干重活儿,不能下田地,全都是一派胡言,你怎么就那么傻,他说什么都信呢?你像一头牛一样地在地里劳作,累出了一身的病痛,正好便宜了他躲在被窝里玩别的女人!”
素雪这话一落音,整个屋子都寂静了。
楚嫂脸色发白,仿似不能接受这些,而妙梦则怔愣地盯着自家小姐。
她知道小姐急起来了什么话都讲得出口,可这样露骨泼辣的言辞,还着实是让她大吃一惊。
少顷,一声惨叫伴随着阵阵沉闷的响声,打破了这死寂。
直到楼下发出了惊呼声,素雪才倏地回过神儿来,朝妙梦道“快出去瞧瞧。”
妙梦懵了一下,点点头跑出去,不禁吓得捂嘴尖叫。
喝了胡椒水的林秀才本就没清醒过来,却还是坚持要走,一步踩滑,从这十几步的木梯上摔下去,头破血流。
张祥把他救了起来,他前额严重撞伤,右手右脚都骨折了。
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破口骂人,骂走了张祥就骂素雪,骂完了素雪又开始骂楚嫂,可骂着骂着忽觉不对劲。
“我婆娘呢!她死哪儿去了?”他情绪十分暴躁,用尚能活动的左手用力拍打着床板。
素雪背对着他远远地坐在案桌旁,一边写方子一边冷声道“她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回河州老家去。”
说着沾沾墨,不禁冷笑“床底下压两本小破书就能自诩为秀才了,那街上卖艺的岂不都可以考上武状元了?真不明白,楚嫂那样勤快能干的媳妇,怎就被你这头猪给拱了?”
“你……你……”
他激动地指着素雪,舌头都打结了,并不是他词穷,而是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小娘子口中竟会讲出这种话来。
素雪填了填笔继续写药方子,见林秀才激动,便冷声吩咐一旁的伙计阿蒙“他背脊骨也受了轻伤,不能一个姿势趟太久,给他翻个身儿。”
阿蒙一听,立刻铁青着脸上前抱住他,他越是激动反抗,阿蒙越是粗蛮。
“哎哟你掂着点儿!哎哟我的脚我的脚!痛痛痛……”
素雪说这病者需要遣个伙计过来照料翻身,张祥二话不说就把医馆里体格最壮硕的伙计阿蒙喊了过来。
之前林秀才还敢扯着嗓子嚎两声,这样翻一个身儿之后,终于知晓疼痛了,才消停了些。
素雪仍是在安静地写方子。
“你倒是跟我说吧,我要多久才能下床来?那婆娘一分钱不给我留,我多住一日就多花你医馆一日的银钱!”
他语气仍是带着不屑,似乎就料定了张祥和素雪不可能撂下他不管。
毕竟他可是在这医馆里摔伤了的。
素雪听完一笑“这个倒不必担心,她临走前付了三百文铜钱,足以让你在这医馆住上十天半月了。”
他顿时脸色一变,凶道“你放屁!那婆娘哪有那么多钱?她把自己买窑子里去都没那么多钱!”
素雪目光一冷,只道“阿蒙,他性子太急了,当心淤血上行,再给他翻个身儿。”
“哎?我说你这小娘们!哎哟你轻着点儿?老子跟你有仇啊你……哎哟啊我的脚!我的脚啊,那是我的脚……”
哀嚎之后,他总算又消停了一阵。
“楚嫂卖了那十来亩地,换了银子准备回河州去租个店面儿。你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估摸着这时辰,她应当已经在河州安顿下来了。”
素雪嘴角噙着一丝笑,随后便如愿地听到了身后鬼叫一般的骂声。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