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晕过去的辰涅,身侧是默默挪到了霍小婷前面的秦微风。
而其他人都在院子外头,霍云山站在门侧。
这大约是第一次,厉承与凉山族人,站在了两个对立面。
厉承并不觉得意外,很早的时候,厉兆刚离山前就曾经对他说过。
他说你早晚有一天,会被族人推向外面,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你期待的。
厉承此刻期待什么?
他只是想把这个不该属于这里的女孩儿送出去,他以为这不难,现在才发现并不容易。
门外,伴随着那一声女人的尖叫,村民族人们开始小声感慨。
厉承绷着身体站在院子里,听到他们说他早逝的爹,说厉兆,说厉家。
他们细数厉家开山祖宗对凉山的贡献有多大,感慨厉家血脉对族人有多重要,接着说厉家这一代出了个背弃凉山的厉兆,怎么现在厉承也变成这样?
外面的世界、人心让厉兆鬼迷心窍了,他们让他回来结婚,他不回来,他们说,一定是因为外面有坏女人勾着厉兆。
厉承静静地听着,绷直的臂膀下,青筋覆盖。
他们终于说到了厉承,说照这么下去,他要变得和他哥一样了,就是因为这次这件事,早知道就不买女人了。
秦微风站在厉承旁边,翻了个白眼儿,大喊:“你们说够了吗?”
霍小婷有些害怕,在后面拿手拽他衣服,她觉得她爹的脸格外阴沉,族人们的表情也十分可惧。
秦微风拍开霍小婷拽他的手,又大声嚷嚷道:“兆大哥不在,厉家就是承哥当家!你们瞎说什么?叫你们让开你们没听见!厉家人说一,你们说二,兆哥走的那年怎么遭报应的你们忘记了?”
秦微风年纪小,不懂分寸,他这么一说,倒成了火上浇油。
“那是因为他离山!他不离开,山里绝对不会遭大雨!”
“就是,他本来就不该出去!”
……
终于,霍云山开口了,阴霾笼罩在眼眶下:“小承,我们讨论了一下,你结婚……还是和山里姑娘比较好,外面女的不适合你。这个女人你留下,别管了……”
不管,他们会放她走?
不会的,他们花了钱,不给他,也会是其他人。厉承有些不敢想,如果留下她,最后她会变成什么。
“让开,人我带走。”厉承的口气不容置喙。
刚刚那个尖叫着暴露是他把人送走的女人此刻又开口了,厉承看到她躲在门外,站在陈家老大身后:“又要偷偷把她送走!”
厉承盯着她,目光从陈家老大脸上扫过,突然冷笑了一声。
这意味不明的一声冷笑倒是让院子外头安静了,而秦微风虽然嘴巴贱,但先前说的话还是提醒了他们。
厉兆离开山,山里连着十多天的雨,颗粒无收,如果逼急了厉承,他也走……
他们还是让厉承把人带走了。
阳光穿进屋内,照在辰涅脸上。
细密的睫毛晃了晃,眼睛睁开,她才发现自己中午睡过了。
现在是几点?
她转头看屋内的摆钟,下午三点不到。
她站起来,跨过门槛走到小院子里——三面是高高的围墙,一面是灰色的木制栅栏。
她顺着墙根走,活动了两圈,又走到栅栏下,咳嗽一声,指关节敲了敲。
那头没有声音。
辰涅又抬手敲了敲,轻轻喊道:“喂,在吗?”
“在。”栅栏另外一侧传来回应。
这是她现在的生活,一个隔开的独门独院,除了一方小院子和一间屋子,只能看到头顶的天。
辰涅那天醒来后就住在这里,没有再被蒙上眼睛,但她依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再也没有见到一个人。
看得见,可以小范围活动,一日三餐不缺,还能天天洗热水澡,这么看来,待遇似乎比先前好了不少。
要是寂寞了,站在栅栏边上,敲敲板子,那头的人也似乎愿意交流两句。
六天六夜,便是如此过来的。
“喂。”辰涅又喊了一遍。
那边浅浅的嗯了一声。
辰涅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问过。
小院子里的生活有些闲散无聊,几天前她开始尝试着和对面说话。
她第一次遇到对她如此有耐心的陌生人。
“你有工作吗?”她问。
“不一定。”
辰涅想了想,觉得他大约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事,便说道:“我还在上学,今年高三,快高考了。你们这里有高考吗?”
那头回道:“有,但是没什么人上学。”
“你也不上么?”
“上过。”
对话没有接得下去,谁也没有再说话。
辰涅抱着腿,坐在栅栏下头,过了一会儿,听到那头的声音清晰地从头顶传过来:“你想回去考大学?”
辰涅闷着声音说:“不想。”
“为什么?”
“我成绩不好,考不上,也没有钱。”
“如果这次回去呢?”
辰涅没有吭声。
如果这次回去呢?经历了这样一场遭遇,回去之后会想要好好生活,好好上学吗?
辰涅觉得对自己来说,生活并不是悔悟重新来过这么简单,她的生活太艰难了,她要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她营养不良,长得不好看,经常旷课不去学校,同学不喜欢她,家里人唾弃她,老师也不管她。
她活得怎么样,从来没有人在乎关心过。
而这些事情,她羞于开口告诉任何人,令她羞耻的事情都是她的秘密。
这次回去呢?
他问她,这次回去呢?
可她没有回得去,又被抓回来了,而她心里明白,逃到半路,她就后悔了,她不想走。
老天对她从未如此眷顾过,她果真被抓回去了。
套进麻袋里,拖着回去,她身体本能地挣扎呜咽,得来了几声咒骂,有人踹了她几脚,让她老实点。
有那么一刻,恐惧再次占据了她的身体和大脑,她想求饶,想痛哭,但想到那个承诺送她离开的男人,她又觉得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会救她,就像上次一样,如同之前承诺的那样。
他果真做到了。
她期待过的,从未有人给予她,除了他。
“不想上大学吗?”那头见她没有回答,又问道。
辰涅曲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说:“不想。”
那头却突然笑了一下。
辰涅抬起脖子,侧头看身后,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你笑什么?”
“有很多人想上,做梦都想上学,但你不想。”
辰涅回他:“我不是他们,嗯,我不想。”
栅栏的另外一边,厉承斜靠着,一手插兜,他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想上学,在山里,很多孩子都想上学,特别想。
厉承问道:“那你不想上学,想做什么?”
“赚钱。”她回道:“赚很多很多的钱。”
厉承又问她:“赚很多钱做什么?”
她回他:“给自己大房子、买吃的、买衣服,买所有我喜欢的东西。”
“还有呢?”他轻笑。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回答,村子里的年轻姑娘他都相过,她们谈到钱的时候,基本都说想给家里重新盖房子、给弟弟结婚、给长辈治病、孝敬老人。
但他从来没听到女孩儿说想给自己买什么。
他先前看着她们无私的模样,也曾经产生过疑惑,她们不想给自己买什么吗?
可现在面对一个可以称得上完全自私的回答,他竟然又有些意外了。
“还有啊,”像是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辰涅终于回道:“有钱了就可以做生意,赚更多的钱,买更多的东西,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保护重要的人。”
厉承转头,看向另外一侧的院子,却被高高的栅栏挡住了视线,他看不到她,更不知她面上的神色。
他忽然想起最初她被关的那几天,黑暗的小黑屋,她吓的惊慌失措抱头痛哭,还有她醒来后,小心翼翼地说,她会老实的。
厉承笑了笑,他想她或许暂时忘记了那些恐惧不安吧。
可一抬眼,看到院子墙角背阴处长出的一朵花,他突然想起,她曾经攥着石头砸了霍云山的脑袋,又曾经冷静地推开秦微风,独自被抓回来。
厉承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很想见见那个女孩儿。
栅栏是木头做的,很结实,有一道门,上面挂着锁。这么多天,送饭都是从栅栏上面递过去,那道锁一直没有被打开过。
他走到门边,抬手触碰那道挂锁,他有一种感觉,她将要打开的不仅仅是一道锁一扇门。
但他没有犹豫,隔着栅栏问道:“想出来走走吗?”
辰涅从地上爬起来,寻着声音走了两步:“你让我出去走?不怕我看到?”
“你转过去,闭上眼睛。”
辰涅按照他的话,背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木栅栏的门被拉开,声音很轻,一道影子落进院中。
闭着眼睛,浅浅呼吸,辰涅感受到身后走近的人。
“往左。”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辰涅迈腿向走,却又听到:“错了。”
她下意识睁开眼睛,刚看到地上交叠的人影,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双手掌心微凉,沁得她心头一颤,她下意识抬手覆眼,指尖却碰到了他的手背。
黑暗中一切触感都分外清晰,自己的眼睛、冰凉的手,触碰的指尖,还有刮在颊边的散发。
手在空中转了个弯,将散发绕到耳后,盖在眼睛上的那只手则引导了方向,带着她往一旁走。
她不知身在何处,不识方向,被身后人引导着朝前走。
厉承一直走在她身后,停住脚步后,辰涅说:“能让我看一眼么。”
“嘘,仔细听。”他的声音近在咫尺,落在耳边和肩侧。
“听什么?”她微微侧头,一下子,便感觉他们的距离极近。
她飞快转回头,如他说的那样,仔细去听。
厉承站在她侧后方,手臂绕过肩膀绕过脸颊,捂着辰涅的眼睛。
他问她:“听到什么了?”
辰涅说:“听见了山,听到了水,还听到了花草、鸟叫、虫鸣……”
厉承侧头看她,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他眯眼眺望远处,为她形容视野里的一切:“有山和树、还有村子,有田。”
辰涅问他:“这里穷吗?”
厉承想了想:“足够生活。”
她又问他:“你喜欢这里吗?”
厉承点了点,回眸看向身前的女孩儿,才想起她看不到:“喜欢。”
“那我呢?”
这突然而至的一句话像羽毛,轻轻在厉承心里撩动,他侧头,从一旁看她,说:“你和别人不太一样。”
辰涅轻轻笑了一下,这是个温柔的回答,她想,他应该也是个温柔的人。
“那你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