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香安谧芬芳,弥散在这空阔宁静的东厢房。明萱缓缓抬起头来,露出白玉一般的脖颈,她轻轻扑闪着长而卷翘的睫毛,语气里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坚定“嫁,祖母,孙女儿嫁他。”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裴家如今虽看着显赫盛极,可天威难测,倘若裴相此时尚还不愿意将手中权利慢慢放开,那说不定哪一天便会如被蛀空了的参天巨树般,毫无预兆地轰然而塌。原本,只冲着“裴”这个姓氏,她便该有多远躲多远的。
裴家大爷又是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他比自己更懂得隐忍,更擅于伪装,这般蛰伏,想来也有着更大更多的野心。以常理而言,这样的男人是决计沾染不得的,那也与她素来的愿想背道而驰,她只是想过一些简单平静的生活啊,可若是嫁了裴静宸,哪里还会有安宁的日子好过?
可现下,这些却都不重要了。
嫁去镇国公府,断绝韩修的纠缠,这是明萱赢取喘息的机会。
至于以后的事……倘若裴家大爷堪当良配,那她便竭尽所能与他共同逃出生天,日后也能择一处良居,过些梦寐以求的日子;若他不是,那她也有至少五年的时间可以筹谋,五年后,她不过二十二,韶华犹在,青春正好,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这〖答〗案正合心意,可不知道为什么,朱老夫人却觉得满腹辛酸,她紧紧搂住明萱,眼角洒落滚烫泪滴。“好孩子,委屈你了。”
明萱嘴角挤出几缕笑意,她状似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祖母为了孙女儿殚精竭虑,孙女儿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觉得委屈?您曾经说过。路是由人走出来的。焉知孙女儿这回不会走出一条旁人意想不到的路来?”
她从怀中掏出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替朱老夫人掖干眼泪,忽而带着些撒娇说道“六月二十六是芜姐儿大婚。这样算来,与裴家的亲事,这两月间定要仓促地结的。不论如何。裴家也是累世的公侯,与先前的颜家自然不同,祖母得替孙女儿跟大伯母说说。妆奁若是太过寒酸,丢的可不仅仅是孙女儿的脸。”
朱老夫人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颓丧也消失无踪,她拿手去捏明萱的脸颊,笑着说道“祖母还怕你心里难受,谁知道你这小东西却算计起嫁妆来了。你放心,你大伯母这回定不会亏待你的。”
这是要嫁去裴皇后的娘家。便是为了宫里贵妃的面子,侯夫人也不敢只拿五千两银子的妆奁来打发了萱姐儿,到时她便是多给些私物,说起来也都是为了全侯府的面子,侯夫人也不好再拿这事来作伐。
明萱矮身伏在朱老夫人膝上,一双清亮眼眸望着熏炉中香烟袅袅,心中百味陈杂,但愿,这回能顺利地嫁出去……
裴家很快请了媒人过府纳采问名,庚帖是钦天监的监正大人亲自合的,是大吉之象,纳吉之后便是纳征,因为要赶着六月二十六明芜出阁的日子,裴家请钦天监算过最近的吉期,终于将日子定在了六月初十。
这期间,明萱为了防止再受韩修的威胁,除了每日仍去安泰院请安与朱老夫人说话之外,便只待在漱玉阁,一步都不敢外出乱走。她心里想着,哪怕韩府近在咫尺,只要她规规矩矩地锁在家里,她不信他有办法进到这深宅内院中来。至于裴家那头,韩修暂时还无法撼动裴相的权威,她又不知怎得,对裴家大爷有着莫名自信,深信他可以安然躲过韩修的算计。
占着出身地位的优势,倘若裴静宸仍然被韩修玩弄于股掌,那她便也该绝了红尘游戏的念头,干脆跟着玉真师太青灯古佛一辈子去罢。
漱玉阁的书房里,明萱正与丹红点算着要带过去裴家的陪房名册,她在桌案上铺就白纸墨砚,提笔轻落下陪嫁丫头的名字。
她凝着眉说道“我昨日问过了素弯,她说愿意跟着我去裴家,这样你和素弯两个一等便有了。至于二等的里头,雀好的老子娘早没了,是个无牵无挂的,可新近提上来的小素,家里人却都在这边……”
丹红想了想说道“不然小姐将小素留下,换上藕丝,藕丝虽是自小就在这府里的,却不是家生子。”
她话音刚落,门帘外忽然响起茶盅跌碎的声音,小素神色慌乱地跑进来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急切和焦急地冲着明萱磕了几个响头“奴婢虽然笨手笨脚,但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的,求小姐看在奴婢好歹也在漱玉阁做过几年差事的份上,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奴婢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伺候小姐!”
她眼眶之中不断有眼泪流出,语气中满是恳求“奴婢的娘从前专事给三夫人梳头,后来三房出了事后,便再没有得过差事,家里还有个常年要吃药的兄弟,一家人全凭着奴婢这份月例过活。若是小姐留下奴婢不要,等您出阁之后,侯夫人定要将奴婢调离漱玉阁,拿不到二等丫头的定例还不算什么,就怕夺了差事,没有银钱,家里再过不下去!”
丹红有些为难,要换下小素,不是因为她做活不勤快,也不是对她家中遭遇不同情。
只是七小姐是在选陪嫁到镇国公府的丫头,这一去虽说不必完全与侯府断绝干系,可至少却不能在侯府留下太大念想,像小素这样家里有老娘弱弟,便是去了裴家也定是时时刻刻想要回来的,一来容易被裴家的人落下口实,二来也难免更顾忌侯夫人想法,将来若是利益相冲,恐怕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来的。
她想了想,有些艰难地说道“小素,你莫要这样,七小姐定会想办法将你安排到老夫人的院子里去,二等定例虽是难了,可总不至于让你丢了差事,家里没有法子糊口。”
小素却不听,她抱紧了明萱的大腿不肯撒手,苦苦哀求着说道“奴婢的娘原先是三房的人,弟弟一直生病没有分配过差事,可他自娘胎里出来便在三房,也该算得三房的人,小姐若是怕奴婢的家人在侯府有所钳制,奴婢便求您将奴婢的娘和弟弟一并带过去裴家。”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一张脸来,嘴唇有些微微颤抖“安泰院的缺早就人满为患,便是奴婢过去了,也没有差事做的。奴婢一家皆从三房出来的,身上早已经打上了三房的标签,旁的地方是不肯收的。除了小姐您,奴婢再也没有去处了!”
明萱闻言眉头微皱,她讶异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她记得何贵也是三房分出去的,后来便在买办处当差,买办处油水又丰厚,与府里的主子丫头打交道最多,还能结交外头的生意人,是个令人称羡的肥缺。可小素这会却说,因为她们一家出自三房,所以再得不到旁的差事。
小素抬起头,声泪俱下说道“回小姐的话,听奴婢的娘说,侯夫人与三夫人不知道因了什么缘故,素来有些不睦的,奴婢的娘曾给三夫人梳过头,侯夫人自然不会再用她。至于三房出去的人不受待见,这不是奴婢一家之言,您若是得空,问问咱们院子里的季婆子吴婆子她们,尽都知晓的。”
她抽了抽鼻子,接着说道“从前三夫人从陆家带过来的人皆被打发去了陪嫁的庄子上,可顾家出生的家生子却只能留在侯府,原本刚分出来时,有几个还能得个像样的差事,但不过三两年间,却都陆陆续续都被打发到了别处。这里头的缘由奴婢不清楚,可除了雪素姐姐家的何姐夫,府内便只剩下奴婢一家是从前三房留下来的人,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明萱微窒,她初醒来时不知晓前事,因此不曾留意,可后来逐渐熟悉起来后,才发现漱玉阁内上上下下的奴婢仆妇皆已经被换过,竟是半个旧人都不曾见到。
初时她虽觉得不太对劲,可却还因此隐隐觉得松了口气过,毕竟若是身边有对她十分了解的人在,她的言行举止神态表情都太容易被人揭穿,再后来她处境堪忧,便没有闲暇去追根究底了,这会小素提起,她被勾动了心事,脸上神色一时变幻莫名,眼中流转着深邃光芒。
良久,她终于开口“你兄弟今年几岁了,他得的是什么病?”
小素忙答“回小姐的话,奴婢的兄弟上月刚满了十岁,唤做寿安,是三老爷在时赐的名。他那是自胎里带来的毛病,夏季还好,只一到了冬日便咳喘地厉害,奴婢家里度日艰难,也请不起好的医正给他瞧,便只好说些病状,请街头那家小药房的大夫随意抓些药,倒也勉强能压下去。”
她一时想起什么,又赶忙补充说道“只要出了冬季,奴婢的兄弟也能做活的,决计不会白吃摆用着小姐的!”
明萱沉着眼眸望向小素“你娘也是这个意思吗?”
小素一愣“我娘她……”
明萱打断了小素的话“你回去跟你娘说,倘若她肯将她知晓的事尽数告诉我,我不仅要将你们母女三人带离侯府,还会尽力寻个好大夫治好你兄弟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