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白玉。
洁白无一丝瑕疵,油润似凝脂,三分透明,沉且光亮,似乎被雕成了——
莲蓬?
线条若流水,莲子处凹陷如破晓凝露,小巧之极却精致不似凡尘物,安置在一方同样小巧的锦盒里,被他就这样倏忽从怀里掏出来。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动作。
“本来想明晚再给你。”他道,将东西从锦盒中拿出来。
阮雪音这才看清那白玉被坠在一根似银非银的明灿细链上。
“这枚羊脂玉莲蓬是我母后珍爱之物,昔年得了,一直没想好怎么用,亦舍不得用,就这么收着,偶尔拿出来观赏。后来给了我,我也这么收着,只观不用。直到看见你。”他一笑,目色清且亮,“你们很像。”
阮雪音反应片刻,约莫确定他是说自己和那枚玉像。这可怎么像法?
“上个月我又拿出来,斟酌再三,觉得还是作坠为佳。此物实在太小,又不能损其分毫,很是费了些功夫。”
就在小雪之后那日。她出宫回蓬溪山那日。他不知并错过了她生辰,夜里盯着星月寥落的天幕发呆。
阮雪音怔了怔,“此物珍贵,你还是——”
“母后将它交予我,嘱我日后,”他低头,似在看那枚莲蓬玉坠,“送给心爱之人。”
那就更不该给我。阮雪音心道。此物唯一,又是母亲所予,当等到至少半生过去再决定给谁。
“太贵重了,”她一壁说,下意识往后让,却让不得,腰后便是那方高几。
而锁骨间突然温凉。
他倾身过来,那枚玉莲蓬贴上了她肌肤;又探至她颈后,撩开一头青丝,像在将那细链——
打结?锁扣?
那坠着白玉的细链尽头是分开的。她之前仿佛看到了。
这是什么奇巧匠艺?
顾星朗结束动作,退回来,盯着她锁骨间玉坠与肌肤浑然相映,很觉满意。
“这样明晚筵席时便能戴着了。”
自然不会在筵席上戴。根本也不想收。她抬手去摘,“我不喜欢佩戴饰物,你知道的。便先放在你这里,他日——”
“拿不下来了。”
“什么?”阮雪音再怔,手停在半空。
“此为死扣。匠师打制这细链时我特意吩咐了。一旦扣上,再也解不开。所以跟你说,很费了些功夫。”他再笑,颇得意,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这玉莲蓬轻巧,时刻戴着也不妨事,你如今只是不习惯。日子长了,渐渐适应,根本感知不到其存在,更不会觉得累赘。”
不是嫌累赘。她受不起。更不想他日需要拿下来时却拿不下来。
“很不喜欢么?”他观她沉默,又细察她眉眼间神色,半晌问。
她亦回观他神色,三分期待,三分紧张,三分失落又不甘心。
“喜欢。”遂道,抿嘴笑了笑,“只是你下回,比如戴上了便拿不下来这种事,至少提前告诉我。”
“告诉你你又理由借口一堆。方才不就想拿下来?”顾星朗答,颇严肃,“只此一次。我也再没送出过第二件这种不能反悔的东西。”
纪晚苓左腕上那只碧玉镯呢?她蓦然想到。看起来亦是名贵非常,凡物所不能及。或也是定惠皇后之物?
玉镯戴得久了,同样不易摘下。
“小雪。”
“嗯。”
“你还是不放心。”
“什么?”
“不放心我。不放心世事。不放心承诺。”
比上次更直接。
阮雪音不知该作何应。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世事随流水,流水到天涯。
天涯尽头又有山高水阔人长久么?
“放心或不放心,该放或不该放,时间自有答案。”答应了要尝试,那她便试试,“时间知道一切。对吧。”
时间知道一切。顾星朗认同。也便听懂了这句话。
“对。”他答。
第二日是三十。
景弘六年的最后一天。
午膳时分,顾淳风、顾星漠、阮雪音前后脚到了挽澜殿。
“夜里有宫宴。午膳随意用些,便算是今年最后一顿家常饭了。”顾星朗道。
日光正盛,挽澜殿偏厅格局通透,四人围坐,一桌子红红绿绿的菜式并无新意,顾淳风却看得欢喜,莫名生出些圆满之感。
自景弘一朝始,宫中冷清。随着顾淳月下嫁,顾星延封王出宫,好几年来不过他们兄妹三人在这锦绣笼中相依为命。放在民间戏本子里,甚至是一个颇凄凉的故事。
而皇室之锦绣掩盖了这种凄凉。
长久以来她觉得是九哥一个人在苦苦支撑这虽算同心却天各一方的家。尽管经过这一年她愈加明白,所谓皇家,不过就是同心而天各一方的家。甚至在很多时候,同心也会渐渐走向离心。
她从来就不该奢望如戏本子里那样天长地久的圆满。
但此刻她有了些家的感觉。九哥仍坐在上席,阮雪音在他旁边。后者依旧神色淡淡,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依旧清冷而不好相处。
她却很觉踏实。顾星漠也很觉踏实。东风暗换年华,九哥已经由十四岁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且就在这一年,他终于不是一个人站在高处。他择了一个人,为她点了灯,而那人也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和姿态站到了他身边。
他们站在一起,仿佛终于撑起了一小片碧云天。暂放下那些终不能彻底放下的疑忌,阮雪音出现在他生命里,他像是终于有了归处,有了家。
以至于他们也觉得再次有了家。
“我一直想问,”淳风欢喜,香喷喷嚼了一筷子鱼吞下,拿起手边锦帕擦了擦嘴,“嫂嫂貌美,此事已有公论。那除了脸呢?九哥还喜欢嫂嫂什么?”
阮雪音脸皮薄,这种话自然不能问她。问九哥合适,总归他近来脸皮越发厚。
前者闻言却还是险些噎住。
顾星朗正吃得认真。认真而根本不想过脑子思考问题。
除了脸?
“腿。”他随口答。
阮雪音终于噎住,旋即震天动地呛咳起来。顾星朗被此一番声势扰得醒了神,抬眼正见淳风与小漠目瞪口呆。
涤砚也目瞪口呆,迅速去旁边矮几上斟一杯茶递至阮雪音手边。后者憋了咳,勉强喝一口,生生忍住了没目中藏刀朝顾星朗飞过去。
“那个,臣弟突然,需要净手。”受限于年纪认知,顾星漠不完全明白此一字答之奥义,终归非礼勿听,且场面尴尬,“暂行告退。”
他稳定搁了筷子。又起身一拜。不等顾星朗答,埋了头三步并两步连退出去。
“怎的今日这些人动作如此慢。”涤砚也开口,“君上,还有几道菜未上,微臣去催一下。”
便也如兔子般稳了步伐逃窜出去。
顾淳风在给阮雪音顺背。一下下拍抚甚是卖力。
顾星朗已经全然回神,盯向对方杀气腾腾,“好好吃着饭,你这问的什么话?”
顾淳风颇无辜,右手拍抚阮雪音后背不停,“九哥你倒怪上我了。我好好在问,原是闲话家常,以为你要夸一番智识才学。谁知道你会答出一句——”
阮雪音也面露杀机转脸盯过来。
而总算止住了那个字。
“那我也,”淳风眨一眨眼,轮转目光看片刻二人面色,“先行退了?”
厅内剩下当事人两位。
阮雪音唬着眼。
“我没反应过来。”半晌,顾星朗干咳,“她说除了脸,我下意识——”
“你还说。”
“那昨夜确实——”
“顾星朗。”
当真是一招不慎。阮雪音叫苦,苦不堪言。昨夜在御书房便不该靠那方高几。靠便靠了,说完话便该去喝水,要不去放书,总归不该逗留当场任人宰割,被他一磨再磨而心软就范。
月明风清朗朗乾坤。实在有违圣人规训。
“以后我再也不来了。”她道。御书房这个要命之所在。尤其那方高几。
顾星朗强忍了笑,诚挚道“无妨。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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