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碧色,从小菜到汤羹,清蒸的刀鱼上铺着浅翠葱丝,山药熘的肉片间点点青豆。
“回君上,今日膳食,样样是小姐亲手烹制,奴婢们只负责到时辰加热。”蘅儿安排一众宫人布菜毕,恭谨道。
“没规矩。”纪晚苓看她一眼,自然针对“小姐”之称。
“奴婢知错。君上恕罪。”蘅儿忙忙跪伏,“从前君上在时,也都这么唤,总改不过来。”
知错了跪伏了还不忘把话说完,显然话比错要紧。
而此一句从前,显然指纪晚苓入宫之前,以及更早的少年岁月。
顾星朗不动声色,微一笑,“无妨。习惯最难改。慢慢来。”
“退下吧。”纪晚苓淡声。
蘅儿诺诺应了,快步倒出偏厅,轻掩上正殿门。
“想着你来定有话说,怕赶不及,都是提前做的。”纪晚苓转回头,看向碗碟中盈盈青碧,“加热的同刚出锅的毕竟不同,将就用些吧。”
这般说完,自嘲一笑,“要君上将就,是臣妾之过。”
顾星朗凝神看半晌桌上菜式,
“你倒多年不改偏好,难得下厨,仍旧一水儿的翠绿。”
翠色衣衫,翠色羹肴,昔年纪晚苓初学烹饪,做出来两碟碧油油小菜,装在食盒里一路往演武场送,他就陪过她。
陪的原因也简单。她是女子,不方便进出演武场,而顾星朗是嫡皇子,还是太子的亲弟,送个吃的理所应当。
她兴冲冲将食盒送到顾星磊面前,打开,心满意足看对方大口吃下。
那个表情,顾星朗记了很多年。当时他想,哪日也能吃到她亲手烧的饭菜,便算无憾了。
“好些年没动过手,怕是退步了,尝尝。”
顾星朗依言举箸,一一尝了,都不错,整体清淡,是他从前喜欢的味道。
如今口味重了些,不知因年纪渐长,还是不时随阮雪音吃辣,渐得其真。
“好吃吗?”
“嗯。”他答,抬眼见她未动碗筷,“你也吃。”
纪晚苓方动手,盛半碗汤放至他面前,又自盛半碗小口浅啜。
“我出生时,方士言我五行缺木,须常以青绿色着装,名字里最好带草木。父亲因故择了这个苓字,说音律好听,又是一味好药。”她浅笑,
“我也是长大些才知道,父亲对各类草药颇有志趣,闲暇时常会翻阅些书册。”
顾星朗执箸的手一顿。
纪晚苓注意到了,反应半刻,恍然道
“三月间她于相国府饮香榭问父亲东宫药园的事,”略沉吟,“她依然觉得,父亲与东宫药园案有关?”
“本来少依据。”顾星朗抬眼看她,“方才你一席话,添了新筹码。”
纪晚苓怔了怔,“你在帮她么?帮她查东宫药园案,帮她,查父亲。”
“没有。我们各自行事,不会越界。”
“但你默许她查。默许她用她的位置与通过盛宠获得的特权,在祁国皇室、朝野间走动,问话,甚至挖出更多隐秘。星朗,”
她放下手中匙,
“此般状况,我作为旁观者,觉得很危险。如果她今日所谓无立场皆为障眼法,你在拿顾氏江山作赌。”
“此项也已经讨论过了。我有分寸。”
“你的分寸,就是为她一人专宠闹得朝堂后宫不宁。这叫有分寸。”
顾星朗也放下手中箸。“非要这样么?”
纪晚苓闭眼一瞬,复看向满桌碧色,终没再说。
两相默对,夹菜扒拉饭,好一阵没人出声。待吃得差不多,气氛稍缓,方听纪晚苓柔声
“不知是否因为父亲予了苓字,我又自幼着翠色之故,青绿一类色,为我所喜,多年不变。我记得那时候你和磊哥哥的着装,也总有青色点缀。”
襟口和佩带都以青缎镶边,或以青色丝线刺绣,是定惠皇后手笔。
“母后也喜青色。所以总用青色入我与三哥常服。”
顾星朗缓声答,心下叹气。除了争执,仿佛只剩这些旧事可堪闲聊。少年岁月里那些说不完的话,都去了何处呢?
“听月姐姐说,是因为母后钟爱《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默念。青青是你的衣领,深深是我的情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再道,
“这大半年我独居披霜殿,有时候想起这首诗,也会疑惑,我不来找你,你就全无音讯,除了送东西,根本不出现。”
顾星朗看着桌上碗碟。
“此后还有几十年光阴,星朗,你打算怎么办。”
片刻深寂。
“还在筹谋。”
“筹谋将我们都赶走,只留阮雪音?”
“晚苓。”
她蓦然站起,“跟我来。”
她难得强硬。
难得不管不顾以至于决绝。
诸如此类的行事与情绪化,通通出现在顾星磊离世之后。
他踟蹰一瞬,起身跟上。暗影重重,芦苇交错的长叶经水面折射映在廊顶彩画之上。波光涤荡月光,彩画上原本无叶亦无水。
他跟着她,仿佛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两道弯的捷径。
她推门进去,他也只好进去。
入内站定,纪晚苓反手关门,灯火稀微,是她寝殿。
顾星朗立在进来时的位置,没再往前走。纪晚苓也不管他,径自往一侧红木柜去。
那木柜高大,像是有格还有屉。她整个埋进去,从格中屉内先后拿出来好些东西,一样样往殿中央茶桌上放。
这是顾星朗头一次来她寝殿。不宜轻举妄动,他负手观她来回,又展眸望室内布置。
纱幔浅翠,绿植盎然,一应红木的柜架掩在其中,朱碧相映,别样风情。
西墙上有一把弓,通体银泽,隐见赤光。顾星朗微眯眼,凝神,眸色变了变。
是顾星磊的落日弓。竟在这里。
“先君陛下还在时,我请父亲去求的。只求了这一样。”纪晚苓站在偌大茶桌边,抬头撞见对方目光,也望西墙。又低头,满桌旧物,散着陈年气息,
“余下这些,都是昔年磊哥哥与我的。零零散散,却也不少。那只风筝,三月时焚毁了,你该知道。”
顾星朗略犹豫,抬步过去。满桌旧物,有一半他曾见过。
“你这些年,”靠它们凭吊,也拿它们自苦,话到嘴边,终没出口,“何苦。”
“真苦。”纪晚苓继续望着那些旧物,“苦得整个人间都是灰色,四季只如秋冬。”
顾星朗胸口发闷。这世上有关顾星磊的一切,从事到物,乍入眼,便入心。而他和她各自因着不同的缘故,都为这个名字受了太多委屈。
“会好起来的。”阮雪音说时间最会治病。她还说,会和他一起找到封亭关的答案。
“所有人都这么说。”纪晚苓慢道,音色如月光,“去年此时月姐姐来瞧我,不知第多少回劝我往前看。数日前御花园中遇柴一诺,他也说,往前看。”
她抬眼望他,“但是前面有什么呢。往回看,是逝去,往前看,依然是逝去。他不在了。你也不在了。”
隔着小半茶桌,小段圆弧,顾星朗脑中翻遍二十余年来读过的所有圣贤书,找不到一句一词一字,来回应眼前这番话。
“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景弘元年流言起,那时候你便开始抱歉。与你无关,你抱歉什么?”
“三哥薨逝,你为之伤;流言指我,你为之困。有关无关,我都有责任。”
她忽笑了,似乎悲戚,又像感慰。
半晌。
“此刻我告诉你,我愿意往前看,”她向前一步,伸右手,轻拉他左手,“你呢。”
顾星朗左手微震。
纪晚苓眼中有芦叶亦有水光,涤荡了月色,裹着千百日少年往昔奔涌而来。他盯着那些水光月色芦叶影,空气渐滞,时间也滞。
她复抬左手,至腰间,轻拉束带,翠色裙纱如春水便要漾开。
顾星朗终于反应,猛抬右手按住她左手,
“打磨出对策之前,我都会好好照顾你。”他沉眸,看向拂地那些翠色裙裾,“但不是这样。晚苓,我很抱歉。”
。